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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歷史人物與文藝人物的影響

在以汴梁為故事發(fā)生地的歷朝故事元雜劇中，北宋故事最多。這是因為對于元雜劇作家而言，北宋是元朝之前距離他們最近的統(tǒng)一王朝，也是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政治相對清明、百姓生活比較安定的太平盛世。北宋亡后，北方金元更替，失去了長久持續(xù)的和平，北方的經(jīng)濟、社會更是受到嚴重的破壞。元雜劇作家們借表現(xiàn)北宋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和文藝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和逸聞趣事，來表達他們對這些人、事的熟悉、喜愛和反思，同時也寄托、暗寓他們對已經(jīng)逝去的統(tǒng)一繁盛王朝的憶念，北宋故事劇作往往飽含著元雜劇作家們發(fā)自心底的盛世情結和深沉的故國之思。北宋王朝從建國到覆亡，從帝王到文臣武將、才子學人，擁有太多傳奇性的史事與逸聞，野史稗記多有載錄，話本小說頗多渲染，市井百姓更是喜聞樂道。這些虛實混雜的人物故事對元雜劇作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們通過藝術之筆將北宋許多歷史人物與文藝人物再現(xiàn)于雜劇舞臺。北宋通過兵變迫使后周“禪讓”而建國，宋太祖陳橋驛黃袍加身的故事具有特殊的傳奇性；仁宗撲朔迷離的生母之謎在引起同情心的同時更喚起人們的猜想和傳說；徽宗既是歷史上少有的多才多情的風流天子，也是在位時窮奢極欲、退位后客死異鄉(xiāng)的可悲皇帝。除了帝王以外，北宋名臣巨宦、才子文人輩出，許多人物都具有很高的社會知名度，此外還有一些文藝人物也是家喻戶曉。因此，塑造名人形象、表現(xiàn)名人生活成為元雜劇的重要創(chuàng)作內(nèi)容。現(xiàn)有存本的元雜劇中以汴梁為故事發(fā)生地、以北宋帝王為主角或題涉北宋帝王的元雜劇有五種。以宋太祖趙匡胤為主角或重要角色的有《好酒趙元遇上皇》、《宋太祖龍虎風云會》，《風云會》寫趙匡胤發(fā)跡、陳橋驛兵變、立國平定天下諸事，《遇上皇》寫宋太祖微服私訪巧遇好酒貪杯然慷慨仗義的趙元從而結拜為義兄弟之事?！囤w匡義智娶符金錠》寫宋太宗趙匡義在五代后周時與權貴人家的小姐符金錠生情相愛、終于喜結良緣事，屬于托名帝王的愛情戲。《金水橋陳琳抱妝盒》圍繞仁宗的身世結撰情節(jié)，寫真宗的劉皇后欲害死李妃所生子（即后來的仁宗），幸有宮女與內(nèi)官設計周旋盡力保護，宮女為保全太子竟至殞命，后仁宗入繼大統(tǒng)追封重賞有功人員?！侗y盒》有史實因子但更多的是虛撰，此劇內(nèi)容在后世廣為流傳，“貍貓換太子”故事即由此生發(fā)?！端紊匣视鶖嘟瘌P釵》題涉、事涉上皇徽宗，劇作內(nèi)容屬公案戲，寫書生趙鄂命運多舛遭賊人陷害栽贓險被處斬，后靠大臣上奏徽宗、徽宗御斷事件真相才得洗刷罪名。反映北宋帝王生活的元雜劇斷不止以上幾種，只是許多已經(jīng)失傳。尤其是宋徽宗，曾被多種文藝樣式所表現(xiàn)。宋徽宗風流倜儻、頗具藝術才情，同時又極重享受、勞民傷財大動土木。國勢緊急時他退位給兒子趙桓（欽宗），自己則當起了太上皇。靖康之變時徽、欽二帝同時被金人虜獲北上，最終徽宗死在了遙遠的五國城。宋代話本小說《大宋宣和遺事》反映的就是徽宗年間的史事，小說對徽宗荒淫誤國寵信奸佞致生民變及北宋的亡國過程有詳細敘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院本名目”中記載“上皇院本”十四種［9］307，均為與徽宗有關的內(nèi)容。前述《好酒趙元遇上皇》雜劇寫的是宋太祖的故事，而從題名可知，劇作原本也應是以上皇徽宗為主角。從《錄鬼簿》等可知，以上皇徽宗故事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的元雜劇還有《宋上皇御斷姻緣簿》、《宋上皇碎冬凌》、《宋上皇御賞鳳凰樓》、《宋上皇三恨李師師》等，只是可惜盡皆失傳，現(xiàn)今已無傳本。另外，今無傳本的元雜劇，表現(xiàn)宋太祖故事的還有《甲馬營降生趙太祖》、《趙太祖夜斬石守信》、《趙太祖天子班》、《趙太祖鎮(zhèn)兇宅》等，表現(xiàn)宋仁宗故事的有《宋仁宗御覽托公書》等。這些雜劇，由于劇本失傳，劇情已不可考，但既是表現(xiàn)帝王生活，其故事發(fā)生地絕大多數(shù)應當是在汴京。

故事發(fā)生地在汴梁或部分劇情在汴梁，主要表現(xiàn)或事涉北宋歷史文化名人的元雜劇也有多種，前述包公戲即屬此類劇作。北宋歷史、文化名人雖然未必是汴梁人，他們的主要生活地也未必全在汴梁，但由于汴梁是北宋京都，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與京城具有扯不斷的聯(lián)系，因此汴梁就成為雜劇作品的故事發(fā)生地之一?！段魅A山陳摶高臥》是馬致遠創(chuàng)作的神仙道化戲，以五代宋初著名道士、易學大師陳摶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同時劇涉宋太祖趙匡胤。劇寫趙匡胤發(fā)跡之前，陳摶言其日后必貴至皇帝，宋太祖登基后邀陳摶出山做官共享富貴，陳摶不為功名女色所惑，依舊堅持隱居修道。劇作既屬名人戲，又屬帝王戲。范仲淹既是著名文人，也是臺閣重臣、戍邊名將，以他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或事涉他的元雜劇有《半夜雷轟薦福碑》、《狄青復奪衣襖軍》、《十探子大鬧延安府》、《閥閱舞射柳蕤丸記》，以上幾劇故事均和汴梁有關，且都圍繞范仲淹朝廷重臣地位而展開?！栋胍估邹Z薦福碑》部分情節(jié)在汴梁，部分情節(jié)在洛陽、饒州等地，寫范仲淹幫助窮書生張稿求取功名事。《狄青復奪衣襖軍》以北宋名將狄青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歷史上狄青與范仲淹關系深厚，劇寫狄青受范仲淹委派押送五百輛衣襖車赴西延邊犒賞三軍，衣襖車失而復得狄青受范仲淹薦拔?！妒阶哟篝[延安府》劇情在延安府和開封府展開，寫范仲淹支持廉使李圭懲處殘害百姓的權豪勢要事。《閥閱舞射柳蕤丸記》故事發(fā)生在汴梁、云州、雁門關，寫范仲淹等八府宰相選將延壽馬征戰(zhàn)北番耶律萬戶事。此外，前述包公戲《包待制陳州糶米》中也有范仲淹的朝廷重臣正面形象塑造。

柳永是北宋著名才子，他天性風流，才情高妙，在當時就名聞天下。他浪跡青樓妓館，結交紅裙倩女，其流風韻事亦廣被傳揚。《錢大尹智寵謝天香》即是寫柳永在開封府與色藝俱佳的歌妓謝天香相識、相愛，后經(jīng)分別、最后如愿結合的風流情事。蘇軾是北宋最負盛名的文藝全才，詩詞文賦成就斐然，書法繪畫自成一家，才子學士聲名俱擅，曠達為人坦然為官，他的許多生活經(jīng)歷、逸聞趣事廣被記載和表現(xiàn)?！短K子瞻風雪貶黃州》、《蘇子瞻醉寫赤壁賦》均以蘇軾為主角，表現(xiàn)烏臺詩案后他被貶黃州、游赤壁時的人生故事，為了反映政治斗爭，兩劇均以黃州和汴梁為故事發(fā)生地。楊家將是著名的北宋愛國家族，楊家將故事具有忠君愛國、抵御外侮、反對權奸等多重意義內(nèi)涵。楊家將故事傳播源遠流長，南宋“說話”便有《楊令公》和《五郎為僧》（甲集卷一《小說開辟》）。元雜劇中有多種楊家將戲，其中《謝金吾詐拆清風府》寫奸臣矯詔強拆皇帝給楊家在京城起造的“清風無佞樓”，楊家人及其部將起而護衛(wèi)，故事地主要在汴京。此外，隨著話本小說《大宋宣和遺事》的風行和水滸梁山故事在民間的傳播，水滸人物也變得家喻戶曉，許多人物被搬上戲曲舞臺。元雜劇中水滸戲很多，由于宋江起義就發(fā)生在北宋徽宗年間，因此有的水滸故事就免不了和汴梁有關系?！锻瑯吩貉嗲嗖~》就屬故事地在汴梁的水滸戲，劇寫燕青在汴梁結識燕和、燕順兄弟，燕和妻王臘梅與楊衙內(nèi)私通，燕青等人發(fā)現(xiàn)后殺死奸夫淫婦然后同上梁山的故事。

二、汴梁政經(jīng)文化地位的深遠影響

元雜劇是流行于北方的戲曲樣式，元雜劇作家們主要是北方文化圈人，元雜劇多表現(xiàn)北方人所熟悉和喜聞樂見的歷史與現(xiàn)實，這既是北方文化的自然延續(xù)，也是元雜劇作家們的自覺選擇。在北方歷史文化名地中，汴梁具有十分突出的重要地位。汴梁是多朝國都，早在戰(zhàn)國時，魏國就遷都于此。五代時，后梁、后晉、后漢、后周也都先后于此建都。北宋時，汴梁城更是號稱東京而名動天下、聲聞后世。金朝滅北宋后，稱此為南京，后期也一度遷都于此。汴梁城在歷史上如此重要，自然在元雜劇中留下深刻印痕。元雜劇《須賈大夫誶范叔》、《龐涓夜走馬陵道》兩劇本事分別取材于《史記》中的《范睢蔡澤列傳》和《孫子吳起列傳》，均為事涉戰(zhàn)國時魏國人、事的歷史劇，兩劇故事地在大梁（戰(zhàn)國時魏都之名，即汴梁），正和汴梁城的悠久歷史地位有關?！堕|怨佳人拜月亭》雖為愛情戲，但劇作以金元作戰(zhàn)為背景反映人民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卻有史實基礎，“車駕南遷汴梁”（《拜月亭》第二折）就是金宣宗貞祐二年（1214年）為避蒙古軍進攻而遷都南京(汴梁)的歷史寫照，汴梁作為故事發(fā)生地出現(xiàn)在劇作中正是對當時金元交戰(zhàn)元進金退歷史的真實反映?！吨T宮調(diào)風月紫云亭》寫官宦子弟完顏靈春馬和諸宮調(diào)女藝人韓楚蘭相愛事。諸宮調(diào)為流行于金代的說唱藝術形式，完顏為金代女真之姓，此劇寫金代人、事，劇中出現(xiàn)梁園（屬古汴梁）這一故事地是很自然之事。而前述以北宋歷史人物和文藝人物為表現(xiàn)對象的元雜劇作品多以汴梁為故事地，更是和汴梁為北宋京都的政治地位有關。再如《施仁義劉弘嫁婢》，雖然主要故事地在洛陽，然劇中人李遜是汴梁人且科考獲得功名，李遜子李春郎、劉弘子劉奇童也先后赴京科考，京都汴梁自然也就成為故事地之一。汴京作為北宋的都城曾經(jīng)十分繁華，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對汴京城的繁盛熱鬧有詳盡的記載，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更提供了當時汴京繁華盛世景象的直觀畫面。汴京，無論是其政治文化地位，還是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在當時都是首屈一指、無與倫比的。雖然歷經(jīng)靖康之變和金元征戰(zhàn)，汴京城受到嚴重破壞，但汴京作為北宋京都，其正統(tǒng)的政治文化中心地位，其曾經(jīng)達到的高度繁華，都深深地印在了人們的心中。而元雜劇作家，大多是懷才不遇、功名不遂的下層文人，他們的生活地又主要是在適合雜劇表演的都市與城鎮(zhèn)，他們的許多作品著力表現(xiàn)市井生活，這樣汴京——曾經(jīng)的繁華都城，就頻頻地作為故事地出現(xiàn)在元雜劇中。南宋時期，都城臨安也曾經(jīng)十分繁華，這從周密《武林舊事》可以詳盡獲知。元代大都，更是從元至今的大都市、多朝建都之地。不過，對于元代前期的劇作家而言，他們熟悉北方不熟悉南方，他們知曉過去不了解未來，元代大都的城市建設與繁華、元代南北戲曲的交流和融合主要是在中后期。

加之元代前期時，蒙古統(tǒng)治者入主中原不久，雜劇作家們內(nèi)心的民族情結很濃郁，他們對北宋這一距離他們最近的正統(tǒng)和一統(tǒng)華夏政權心存深沉的故國之思，因此他們便頻頻地敘寫中州生活，將汴梁作為雜劇故事的發(fā)生地。以汴梁為故事發(fā)生地的元雜劇，多數(shù)創(chuàng)作于元代前期，正是政治、歷史、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等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断鄧伦鎸O合汗衫》、《羅李郎大鬧相國寺》均寫到北宋東京著名的相國寺，包公戲《王月英元夜留鞋記》中也寫到相國寺西胭脂鋪，還有多部元雜劇寫到東京長街市，這都是元雜劇作家難以忘懷繁華東京的體現(xiàn)。《布袋和尚忍字記》、《看錢奴買怨家債主》、《小張屠焚兒救母》三種元雜劇均寫到汴梁富戶生活；《趙盼兒風月救風塵》寫汴梁城妓女趙盼兒幫助姐妹宋引章擺脫紈绔子弟周舍的魔掌，《鄭月蓮秋夜云窗夢》寫汴梁城上廳行首鄭月蓮與書生張均卿相戀事，兩劇事涉妓女生活。這幾種雜劇流露出的城市化、商業(yè)化色彩很濃郁，這也都和汴京曾經(jīng)的都市地位和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相關聯(lián)。此外，汴梁是宋金雜劇院本的主要形成地，汴梁生活自然會在當時的戲劇中留下印痕，從金院本名目可以看出，許多劇本反映的是汴梁人、事。王國維曾對金院本名目進行分析，他說：（金院本）“其中有關開封者頗多。開封者，宋之東都，金之南都，而宣宗貞祐后遷居于此者也，故多演宋汴京時事?！匣试罕尽椅鹫?，他如鄆王、蔡奴，汴京之人也；金明池、陳橋，汴京之地也。其中與宋官本雜劇同名者，或猶是北宋之作，亦未可知。”［11］52他認為有些金院本名目甚或有可能是來自于宋官本雜劇。由于劇本佚失，金院本與宋雜劇間的劇作嬗變情況已難確考，元雜劇是否有許多作品傳承自金院本也只能猜測，難下定論。不過汴梁在宋金時的京都地位和戲劇搬演中心地位對汴梁人、事頻現(xiàn)于元雜劇具有重要影響則是確定無疑的。由于汴京是對元雜劇作家影響最深的前朝京都，汴梁在元雜劇作品中就具有了文化意象的作用。有時，即使一些故事已經(jīng)成型、故事發(fā)生地早已確定，元雜劇作家依然會對故事地作些更改，將之和汴梁聯(lián)系起來。

《山神廟裴度還帶》寫唐代裴度拾帶還帶改變命運事，故事本事出于王定?！短妻浴肪硭摹肮?jié)操”條，也見于《太平廣記》卷一一七“裴度”條，故事本來發(fā)生在洛陽。而該雜劇中既寫故事發(fā)生在洛陽，又多次將洛陽當作汴梁城，這正是元雜劇作家汴梁情結的反映?！睹系乱e案齊眉》寫東漢梁鴻與孟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故事，故事本事出于《后漢書•隱逸列傳》，《后漢書》中梁鴻與孟光本為扶風（今屬陜西寶雞市）人，雜劇中將兩人改為汴梁扶溝縣人，也是汴梁情結影響使然。此外，《馬丹陽度脫劉行首》寫金代道士馬丹陽及其師王重陽度脫汴梁城名妓劉行首成仙事?？梢姡炅鹤鳛榉比A都市意象反復地出現(xiàn)在劇作中。

作者：伏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