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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闖關東”是中國近代向東北移民的略稱,出現(xiàn)在清代,20世紀后形成了移民高潮,其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被當時人們認為“可以算得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人口移動之一”(注:《海關十年報告》1922-1931;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2輯,第638頁,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
“闖關東”的由來及其規(guī)模
清代以前,包括遼寧、吉林、黑龍江和蒙古東部的東北地區(qū),人煙稀少,大部分土地處于荒野未開、崇山未辟的狀態(tài)。清軍入關在北京建立了清王朝,關外的滿族人大多隨軍入關,據(jù)估計明末清初滿族人口約100萬,遷入關內的達90萬之多,編入漢軍旗的漢人和大批奴婢也隨之入關。(注:叁見韓光輝:《北京歷史人口地理》,第27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即便在原來人口較多的遼東此時也是沃野千里,有土無人。為此,順治元年(1644年)清廷要求各地官署勸農開墾,“荒地無主者,分給流民及官兵屯種,有主者令原主開墾”;“招徠流民,不論原籍別籍,編入保甲,開墾無主荒田”,“永準為業(yè)?!保ㄗⅲ骸肚鍟涫吕?,卷166。)順治八年(1651)清廷諭令,“民人愿出關墾地者,”山海關造冊報部,“分地居住”。(注:《清朝文獻通考》,卷1,第4858頁。)十年(1653)頒布了《遼東招民開墾例》,鼓勵關內民眾到東北,墾荒種地。對于招民的頭目,“招民開墾至百名者,文授知縣武授守備”,百名以下者也授予相應官職;對招徠的移民月給口糧、籽種和牲畜。(注:《盛京通志》,卷23,第23頁。)與此同時,設置了管理民人的地方政治機構。于是,迅速形成頗具規(guī)模的移民潮。如在海城,順治年間“招民開墾,直魯豫晉之人,來日日眾”。(注:《海城縣志》,卷7。)但事隔不久,清廷以東北為“龍興之地”,擔心關內漢人的大量遷入會損害旗人利益,破壞滿族的習俗和秩序,康熙七年(1668)廢止了招墾令,推行封禁政策,以后的措施越來越嚴厲,從局部封禁到全部封禁,從驗關封海到驅逐流民。盡管禁令日見嚴厲,卻不能完全禁阻關內民眾進入東北。迫于日趨沉重的生活壓力和連年不斷的自然災荒,越來越多的山東和直隸省農民或泛海偷渡到遼東,或私越長城走遼西,涌向仍在沉睡的東北沃野。《榮城縣志》載,“地瘠民貧,百倍勤苦,所獲不及下農,拙于營生,歲歉則輕去其鄉(xiāng),奔走京師遼東塞北”。(注:《榮城縣志》,道光年,卷3。)僅康熙末年,山東到關外墾地者已多至十數(shù)萬人;據(jù)統(tǒng)計,到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大約有180萬關內移民(包括后裔)來到遼河及吉林、黑龍江一帶謀生。(注:葛劍雄等:《簡明中國移民史》,第454頁,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這些移民都是在清廷實行封禁政策的條件下進行的,故稱之為“闖關東”,以后一直被世人所沿用。
近代以后,在政府的支持和鼓勵下,向東北移民的規(guī)模愈來愈大。不斷擴張的沙俄輕易地攫取了東北大片領土,促使清廷改封禁為馳禁,移民實邊放墾。咸豐十年(1860)清政府首先開放了哈爾濱以北的呼蘭河平原,翌年又開成了吉林西北平原。最初政府開放的禁地范圍有限,但是禁令一開,放墾一事如脫韁之馬,關內成千上萬的農民蜂擁而至,不論是開禁之地,還是封禁之區(qū)都涌入大批的移民,規(guī)模愈來愈大。20世紀初,清政府決定開放蒙地,還設立押荒局、墾務總局,督導開墾事務;各地也先后設立了墾務局、辦務局和墾務公司等招徠華北農民。光緒三十四年(1908),黑龍江巡撫奏準《沿邊招墾章程》后,分別在漢口、上海、天津、煙臺、長春等地設立邊墾招待處,對應招者減免車船費,不增押租。對招墾有力人員進行獎勵,即能夠招徠十人以上者,到達開墾地后為百戶長,能招徠百人的為屯長,能招徠三百人的以土地四方照半價賣給。其它各省也紛紛效尤,為移民推波助瀾。宣統(tǒng)二年(1910),政府正式廢除了乾隆以來漢人出關墾植的禁令,第二年又制定了東三省移民實邊章程,并相應地在招民墾荒的地區(qū)設置了一些新的府縣,使移民逐年增加。山東半島每年乘船到東北者“合計共達三十五、六萬人之譜”。(注:《盛京時報》,宣統(tǒng)二年三月初五日。)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華北等地的政治經濟狀況不斷惡化,越來越多的破產農民和災民、難民不得不到東北去逃荒、避難。據(jù)統(tǒng)計,1921年關內向東北移民僅為20.9萬人,1926年增為56.7萬人,以后移民數(shù)量猛增,1927年達到105萬人、1928年為108.9萬人、1929年為104.6萬人、1930年為67.3萬人。即從1921年至1930年的10年間共有近618萬余人到東北謀生。(注:陳翰生:《難民的東北流亡》,附統(tǒng)計表;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集刊,第1冊。)另據(jù)南開大學在東三省調查千余戶農業(yè)移民表明,有10%是清末前來的,民國時期的20年間來的占90%,其中1925至1930年間來東北的占其50%以上。(注:《中國農村人口增減趨勢以農民離村部分考察》,《中行月刊》,9卷3期,1934年9月;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3期,第880頁,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可見,這時是關內向東北移民的最高峰。
到東北的移民多是華北地區(qū)的農民,山東膠東地區(qū)的登州、萊州、青州和河北省保定、灤州等冀東地區(qū)、京津地區(qū),有便利的途徑,有“闖關東”的習俗,是移民的主要輸送地區(qū);后來,重災區(qū)河南省依靠發(fā)展起來的鐵路,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農民逃亡到東北。
在早期,山東的移民大都“泛?!痹谶|東的營口等地登陸,然后再向周圍地區(qū)發(fā)展;直隸的移民則大都“闖關”從陸路到遼西。到了20世紀以后,海上交通的發(fā)展,便利了渤海沿岸之間的運輸,煙臺和龍口等沿海港口幾乎成為山東移民的輸送地,每年有大量的移民出入。光緒初年,華北大旱,“山東避荒之人,至此地者紛至沓來,日難數(shù)計。前有一日,山東海舶進遼河者竟有37號之多,每船皆有難民二百余人,是一日之至牛莊者已有八千余名,其余之至他處馬頭者尚屬日日源源不絕”。(注:《申報》,光緒二年八月二十四日。)1928年和1929年煙臺、青島、龍口三港對東北地區(qū)的客運量分別為61萬人次和64萬人次。(注:丁抒明:《近代山東沿海通商口岸貿易統(tǒng)計資料》,第128頁,對外貿易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同時,近代鐵路為華北農民赴東北提供了更為便利的交通工具,移民的規(guī)模逐年擴大。民國《膠澳志》記載,“每逢冬令,膠濟鐵路必為移民加開一二次列車。而煙濰一路,徒步負戴,結隊成群,其熙熙攘攘之狀,亦復不相上下。綜計一往一來,恒在百萬以上”。(注:袁榮叟等:《胱澳志》,第3卷,第130頁。)據(jù)膠濟鐵路調查,二三十年代“每日乘膠濟車由青島轉赴東三省求生者,達三千余人”。(注: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2輯,第638頁。)在京奉線,天津鐵路局出售可移民一家的移民票,1922年僅售出8340張,到1928年增至13224張,1930年達98201張。據(jù)海關統(tǒng)計,20至30年代初由天津經鐵路去東北的總計在40萬人以上。有的專家認為,20世紀三十年代前,每年從冀魯豫去東北的約有40至50萬人,最多的年份超過百萬,其中循京漢、津浦、京奉等鐵路前往的約占1/3。(注:宓汝成:《帝國主義與中國鐵路》,第47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到東北的移民大約分兩種,其特點從季節(jié)性遷移逐漸變?yōu)橛谰眯砸泼?。季?jié)性移民如同候鳥,初春從家鄉(xiāng)出發(fā),深冬即回鄉(xiāng)過年或探親,第二年過了正月十五再去。經過單身或鄉(xiāng)親結伙數(shù)次候鳥式往復后,有的在東北境遇改善了,有的在家鄉(xiāng)實在無法維持生計,即攜妻帶子,到東北安家落戶,變?yōu)殚L居的永久性移民。早期以季節(jié)性移民為多,到了20年代以后,隨著東北自然經濟環(huán)境的改善和華北環(huán)境的惡化,越來越多的華北農民定居東北。如20世紀二三十年代,山東等地,因“數(shù)年以政令之煩,軍匪之擾,移出之數(shù)倍于往昔,且多貨其田廬,攜其帶子,為久居不歸之計。”(注:袁榮叟等:《膠澳志》,第3卷,第130頁。)根據(jù)1921至1930年歷年移民東三省的統(tǒng)計,10年內共移入618萬余人,移出326萬余人,留居者為291萬余人,(注:轉引自趙中孚《一九二○——一九三○年代的東三省移民》,(臺)《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期。)留成者近50%,且多全家定居東北。
向東北移民的規(guī)模舉世聞名。有的學者估計,從近代明令移民實邊到清代末年,移入移民(含后裔)的人口達到1400萬以上,年均近30萬人;(注:參見胡煥庸:《中國人口地理》,下冊,第326、342、355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孔經緯:《東北經濟史》,第135、218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以及《中國人口》各省分冊。)有的估定,1920年后的十年中,每年至少有32萬人留居東北。(注:《錢業(yè)月報》,第13卷2號,1933年2月。)另外,從東北總人口的增長速度也反映移民的規(guī)模。據(jù)統(tǒng)計,19世紀初東三省總人口不足200萬人,1840年增至304.8萬人,到50年后的1911年增加了1500萬人,為1811.7萬人;又過了20年的1930年,人口增長近一倍,達到3008.7萬人。(注:《東方雜志》,第32卷19號,第71頁;193年月日。)其中一部分是人口自然增長,絕大多數(shù)是人口的機械增長,即大批的移民所致。
30年代初,日本侵入東北,建立偽滿洲國,實行法西斯殖民統(tǒng)治。日本制定了向東北大量移入日本人和朝鮮人的大陸殖民主義政策,公布了針對華北移民的《取締外國勞動者規(guī)則》,并嚴加限制移民入關;民眾們也不愿去東北做亡國奴致使大批的移民回鄉(xiāng)。如山東“自前年九一八事跡發(fā)生后,因受日閥之蹂躪摧殘,多裹足不敢前往。即原在東省之商民,亦因不得寧處,相率扶老攜幼轉回故鄉(xiāng),是以日來由東北過青回籍之農民,異常眾多。凡由大連進口之輪船,無一艘不告人滿”。(注:葉民:《東北勞動大眾的亡國奴生活》,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3輯,第592頁。)從此,“闖關東”的移民潮停滯。1937年七·七事跡后,出于擴大侵略戰(zhàn)爭的需要,殖民當局從山東等地誘騙和捕捉當?shù)剞r民到東北的礦山等充當勞工,到1940年達到130余萬人;1942年至1944年每年也有百萬以上的華北勞工到東北。據(jù)統(tǒng)計,從1930年至1942年進入東北共有504萬余人,離開的327萬余人,留在東北的176萬余人。但是,這是日本侵略者有組織有計劃的強掠的勞工,帶有強烈的掠奪性、懲罰性,這些勞工或是當?shù)氐那鄩涯?,或是?zhàn)俘,在東北作勞工沒有人身自由,有著濃厚的殖民色彩,被當時稱為,“與以前的流動農民的性質完全不同”,“簡直與南洋的販賣豬仔無疑”;(注:參見朱玉湘等:《論“九·一八”事變后山東地區(qū)的關內移民》,《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3期。)“他們簡直不是工資勞動者,而是純粹的奴隸”。(注:趙文林等:《中國人口史》,第475、513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所以已經不是抗戰(zhàn)前原來意義的移民。
“闖關東”的原因
向東北移民的原因,固然有上述中央和地方政府實行移民實邊政策,積極招墾,以及東北自然經濟所帶來的引力。但是,更大的驅動力是華北自然經濟環(huán)境不斷惡化和社會動蕩不安,把破產的農民、難民推到東北謀生。
首先,華北地區(qū)地少人多是向東北移民的前提。清代以后,山東、河南和直隸省人口猛增,人口密度遠遠高于全國平均數(shù),甚至一度成為密度最高的省份。1840、1898和1936年全國每平方公里平均有43.63、41.29和48.88人,而山東省該三年分別為207.1人、246.24人、256.40人,其密度從在全國居第四位,上升到第一、二位;河南省該三年分別為147.80人、157.07人、192.52人,由居全國第七位上升到第四位;河北省該三年分別為97.39人、111.33人、139.35人,由居全國第十位上升到第八位。(注:據(jù)章有義:《近代中國人口和耕地的再估計》計算,《中國經濟史研究》1991年第1期。)隨之而至的是,人均占有土地的數(shù)量逐年減少。據(jù)統(tǒng)計,華北冀魯豫咸豐元年(1851)人均耕地4.46畝,1912年前后下降至3.66畝,1928年以后又下降到2.93畝。(注:轉引自李文海等:《中國近代十大災荒》,第44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耕地與人口的失調對華北農村壓力極大,促使人們移民到人煙稀少,土壤肥沃的東北地區(qū)。
其二,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是華北難民離鄉(xiāng)背井去東北的直接原因。咸豐五年(1855)黃河改道,殃及魯、豫、直省,山東省災情在六分以上的村莊即達7161個,災民逾700萬人。(注:袁長極等:《清代山東水旱自然災難》,《山東史志資料》,1982年第2輯。)從該年到1912年清朝覆滅的56年中,山東省僅因黃河決口成災的竟有52年之多,共決口263次,成災966縣次。(注:《申報》,光緒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咸豐四年(1854)直隸省連續(xù)5年遭受蝗災,京津、直隸東北部和南部最甚,飛蝗蔽野,田地到達了春無麥,食五谷莖俱盡的程度。光緒元年(1876)后連續(xù)四年的華北特大旱災,遍及東北五省,受災難民達2000萬人以上,餓殍就達1000萬人以上。山東難民農村皆“扶老攜幼,結隊成群,相率逃荒于奉錦各屬,以覓宗族親友而就食”。(注:張之洞:《張文襄公全集·奏議》,卷1,第25頁:畿輔旱災請速籌荒政折,光緒五年八月。)光緒三年(1979)直隸旱災,災區(qū)甚廣,“大率一村十家其經年不見谷食者,十室而五;流亡轉徙者,十室而三”。(注:《各地農民狀況調查——山東省》,《東方雜志》第24卷第16號;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2輯,第613頁。)1920年華北五省出現(xiàn)長時間大面積的嚴重旱荒,災區(qū)面積約271.27萬方里,受災共340個縣,災民達3000萬人左右,死亡50萬人。1928年至1930年華北、西北又遭受了旱、水、雹、蟲、疫并發(fā)的巨災,遍及甘、晉、綏、冀、魯、察、熱、豫等9省,餓殍遍野,萬里赤地。面對持續(xù)不斷的自然災害,不甘困守待斃的災民不得不遠離家鄉(xiāng),四處逃亡,沿著前輩的腳步走西口和“闖關東”,一時間成為向東北移民的主流。
其三,軍閥混戰(zhàn)等戰(zhàn)爭頻仍,嚴重地摧殘了農村社會生產力,加深了農村自然經濟破產的程度,迫使農民輾轉流徙,移民東北。近代中國對外對內戰(zhàn)爭和兵災匪禍頻繁,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侵華、太平天國北伐軍、捻軍、黑旗軍,以及義和團等都曾橫掃華北諸省,直接間接予當?shù)剞r民以莫大損失。尤其1915年以后,直皖戰(zhàn)爭、兩次直奉戰(zhàn)爭、國民革命軍北伐等新舊軍閥的混戰(zhàn)年年不斷,戰(zhàn)禍波及華北各省。如山東“軍隊號稱二十萬,連年戰(zhàn)爭”,致使“作戰(zhàn)區(qū)域(津浦線)十室九空,其茍全性命者,亦無法生活,紛紛拋棄田地家宅,而赴東三省求生”。1930年同馮、閻、李之間的新軍閥大戰(zhàn),雙方投入兵力100萬以上,所耗戰(zhàn)費2億元,戰(zhàn)區(qū)“閭里為墟,居民流散”,赤地千里。在兵禍踐踏的同時,華北農村還時常受到土匪的騷擾。魯西、冀南、豫東受害最烈。來自各軍閥隊伍中的散兵游勇,不僅人數(shù)動輒數(shù)千成萬,還配備各式輕重武器,到處殺人放火,強取豪奪,勒索財物,所過之處,如同水洗,人財皆空?!叭グ倭惆丝h,欲尋一村未被匪禍者即不可得”。(注:《晨報》,1921年1月20日。)在山東,“為土匪者,不計其數(shù)”;其它地區(qū)的土匪也是多者近萬,少者數(shù)千。在河北,“該省充當土匪者,有五百萬之眾”,“大小股之土匪,幾可在河北的每一縣中見到,甚至連天津、北平附近之村莊也有被土匪占去者”。(注:《崩潰過程中之河北農村》,《中國經濟》,第1卷第4、5期,1933年8月: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3輯,第902-903頁。)“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兵匪交加,更使農民生路皆無,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
其四,沉重的賦稅兵差逼迫貧困至極的農民另謀生路。政府的日益腐敗和軍閥混戰(zhàn),使華北農村的賦稅逐年加重。有人統(tǒng)計,以1902年全國最好的稻田每畝不過4角為準,河南1928年的田賦增長了6.5倍,山東萊陽1927年增長了近5倍。(注: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3輯,第12頁。)各種附加稅之多則更是駭人聽聞。田賦稅加稅是歷代統(tǒng)治者特別是地方政府增加財政收入的主要手段。在清代有耗羨、平余、漕耗公費等;到光緒中葉各省紛紛正式設立田賦附加稅,隨糧征收,或按畝攤派,來應付日益擴大的地方支出。不過,此時從種類和數(shù)量上看,為數(shù)尚微。民國以后,華北諸省將原來的雜款、附加及地方的各種陋規(guī)全并入正賦征收,實際上加重了農民的負擔;不久政府又規(guī)定地方政府有征收田賦附加稅之權,但不能超過正稅的30%。于是,各地政府為了支付龐大的財政支出和籌集軍閥的軍費,從種類和數(shù)量上都加重了附加稅的征收,加之從省、縣,甚至當?shù)伛v軍及區(qū)鎮(zhèn)鄉(xiāng)公所都層層加碼,變本加厲,附加稅逐年增多。各省附加稅目增至數(shù)十種或上百種,有的縣附加稅率超過正稅數(shù)倍乃至數(shù)十倍。1926年和1927年的附加稅最重,河北和河南全省的附加稅竟超過正稅2倍有余,山東省1926年的附加稅竟超過正稅4倍之多。(注:轉引自從翰香:《近代冀魯豫鄉(xiāng)村》,第49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張宗昌統(tǒng)治山東時,還在田賦上附加了軍事特別捐、軍鞋捐、軍械捐、建筑軍營捐4種苛雜,合計加收5.3元;(注: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2輯,第571頁。)從1928年3月又憑空增加了8種附加稅,每正稅1兩要付14.56元苛捐雜稅,大大超過了正稅。(注:(日)松崎雄二郎:《山東省の再認識》,第213-233頁,1940年版。)據(jù)1934年7月調查,河北省有附加稅種48種,河南省有42種,山西省有30種,山東省有11種。(注: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3輯,第16頁。)常年應征的差徭和額外攤派的兵差,尤其是用軍事名義臨時派征的以力役、實物、貨幣為主的兵差,給農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清朝統(tǒng)治者圍剿太平軍和捻軍時,在華北沿村勒派民夫車馬,急如星火,兵差繁重,各省的差徭每年多者數(shù)百萬兩少者百萬兩。民國后兵差沉重,令民眾難以承受。軍隊過境時,廣招糧餉車馬,稍一遲疑,便鞭撻交加,甚至抓人殺人。1928年后兵差最為嚴重。山東107個縣中有77個縣有兵差,河南112個縣中有92個縣有兵差,河北、山西則縣縣有兵差。據(jù)統(tǒng)計,山東臨沂等縣1928年兵差額?占地丁正稅的274.41%;冀中8縣1929年的兵差額數(shù)占正稅的534.28%;河南商丘等縣竟達正稅的2339.83%。(注:王寅生等:《中國北部的兵差與農民》,第11頁、附錄2,表22,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1931年版。)20世紀以后移民大增,最直接的原因應是華北地區(qū)戰(zhàn)禍、賦稅和兵差這些人為的因素。正如當時研究者所言,“冀魯豫人民之赴關外者,其動機由于東省情形之利誘而去者少,由于原籍環(huán)境之壓迫而去者多”。(注:何廉:《東三省之內地移民研究》,《經濟統(tǒng)計季刊》,第1卷第2期;1932年6月。)
另外,社會意識和習俗也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在山東等地“闖關東”由來已久,移民中向家鄉(xiāng)寄錢者有之,帶財物回鄉(xiāng)過年者有之,也不乏發(fā)財致富成家立業(yè)者,這些刺激了更多的民眾要到關外謀生賺錢。膠東有些村莊幾乎村村、家家都有“闖關東”的,甚至村里青年人不去關東闖一闖就被鄉(xiāng)人視為沒出息,逐漸形成了“闖關東”的習俗。所以在華北特別是山東的膠東和河北的冀東,勞動力稍一充裕,或一遇天災人禍,首先想到的是攜家?guī)ё?,或集結親戚好友,蜂擁到關東去謀生。
簡析“闖關東”的正負效應
如此規(guī)模的移民,對移出地和移入地的社會經濟必然有相應的正負效應。
對于東北移入地來說,正效應主要表現(xiàn)在開發(fā)土地、發(fā)展農業(yè)、創(chuàng)建近代工商業(yè)和城市近代化等方面。
東北的社會生產力比較落后,大部分土地尚未開墾,來到東北的移民“大多是一貧如洗的貧民和災民”,“甚至初到時連獨立租地的能力都沒有。他們既不能得到當?shù)卣洕系膸椭?,又不能獲得地主底相當?shù)膶挻?,因此初到時大多只能當雇農”。(注:馮和法:《中國農村經濟資料》,下冊,第997頁:臺灣華世出版社1978年版。)據(jù)20世紀20年代調查,在遼寧省的移民,有6/10被人雇用墾地,3/10自領官地墾荒,1/10為工人。(注:《滿州移民的歷史和現(xiàn)在》,《東方雜志》,25卷12號,1928年6月;轉引自章有義:《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2輯,第647頁。)通過他們勤奮耕耘和先進的種植技術,開墾了大片荒地,耕地面積增加,糧食產量也有大幅度的提高。據(jù)珀金斯估計,東三省1873年有耕作面積僅僅24百萬畝,到1913年達到123百萬畝,40年增加了4倍。(注:珀金斯:《中國農業(yè)的發(fā)展1368-1968》,第316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另據(jù)專家統(tǒng)計,1914年東北(包括熱河?。┕灿懈?4019.2萬畝,到1932年達到30618.6萬畝。(注:許到夫:《中國近代農業(yè)生產及貿易統(tǒng)計資料》,第8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東北1912年糧食總產量8002305噸,1930年增為18865000噸,18年間共增加10862695噸,每年凈增603483噸。這些移民還帶來了先進的種植、養(yǎng)殖技術,如玉米的種植和推廣、大豆的增產和大幅度出口、柞蠶的生產等等,提高了農業(yè)生產力。
移民來到東北創(chuàng)建近代工業(yè),經營商業(yè),繁榮了當?shù)氐纳唐方洕?,也在東北建立了相當?shù)膭萘ΑK麄儎?chuàng)建的近代工業(yè)主要集中在榨油、繅絲、燒酒等業(yè)。東北盛產大豆,山東移民在營口、大連、奉天、哈爾濱等市創(chuàng)建了大量的油坊,加工出的豆油和豆餅遠銷國外和江南,也為經營者帶來豐厚的利潤。在安東,原來將柞蠶絲運到煙臺等地繅絲,20世紀以后該地“山絲出產豐富,煙臺商人多來此開設廠棧,就近繅絲出口”。(注:中國銀行總管理處:《東三省經濟調查錄》,第86頁;該管理處1919年印。)直隸的王玉珍在黑龍江創(chuàng)辦平山煤礦、山東的韓憲宗在吉林的夾皮溝建金礦等等。東北有人參、貂皮、藥材等特產和大量的糧食,卻缺乏布匹、鐵器、日用品等洋廣貨,且商品經濟尚不發(fā)達,故吸引了一批移民在此經商。關內經商者主要從事的有糧食、雜貨、銀錢業(yè)等。東北糧食和大豆往海外和關內的運銷,最初多為關內的商人;購運銷售洋廣貨的雜貨行也多是關內的商人;至于經營銀錢和匯兌業(yè)的則更是山西和山東人。這些商人的活動,不僅有助于推進東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促進集市的增加和繁榮,而且其本身的勢力也日益增大,在許多地區(qū)成為舉足輕重的商幫。在奉天,商人有河南、山西、山東和關里幫,“其在商場上占有勢力者,則為山東幫及關里幫,金融界多系關里幫,實業(yè)界多系山東幫”;在營口,“各幫勢力仍以山東幫及直隸幫為最”;在大連,“各商之勢力最占優(yōu)勝者為關里幫及山東幫,經營店事業(yè)者大半系關里幫,其它油坊錢莊雜貨多屬山東幫”;在長春,“商人以直隸永平府之昌黎、樂亭、撫寧、臨榆(統(tǒng)名曰關里人)及山東之東三府占大多數(shù),而山東人多營雜貨行,關里人多營銀錢業(yè)”;在哈爾濱,“各幫商人之勢力以山東幫及直隸之關里幫為最占優(yōu)勝,關里幫多系銀錢業(yè),山東幫多系實業(yè),而根基穩(wěn)固握有實力者仍為山東幫”。(注:中國銀行總管理處:《東三省經濟調查錄》,第39、57、148、210、232頁。)
其三,移民是東北產業(yè)工人的主要來源,也推動了東北城市近代化進程。最初,移民多到遼寧的大中城市和交通要道周圍,有相當部分的移民被招募為工人。如1898年沙俄修筑中東鐵路,“所有土夫,多系由直隸,山東陸續(xù)招致,三省不下一二十萬人,以吉林一省言之,奚啻五六萬人”。(注:吉林將軍長順折片,光緒二十六年六月初十日;明清檔案館:《義和團檔案史料》上,第252頁,中華書局1959年版。)修筑京奉等鐵路時亦然。東北各地礦山的礦工大部分也是從華北招募的。1921年撫順煤礦采煤苦工中,原籍為山東的占53.4%,原籍是河北、京津和熱河的占39%。(注:王清彬:《中國勞動年鑒》,第一次,第365頁,北平社會調查部1928年。)20世紀后移民擴展到吉林和黑龍江省,其中稍有經濟實力或經商經驗者,也多留在大小城市從事工商業(yè),成為東北各城市中的新生力量。這些移民自身身份轉變了,也相對地提高東北地區(qū)的城市化。以大連地區(qū)為例,1903年城區(qū)人口僅4萬余人,到1935年增至37.7萬余人,增加8倍;同期該地區(qū)人口增加了近5倍。1936、1937年該地區(qū)中山東人平均占移入人口的89.1%,河北人占10%;(注:劉世琪:《旅大地理》,第49頁,新知識出版社1958年版。)即移民留居所帶來的人口機械增長是城市人口迅速增長的主要原因。
另外,對東北地區(qū)社會文化方面的也有一定的效應。如語言的趨同、習俗的溝通等等。其負效應從經濟方面有農村的地價上漲、城市中工資低下等;從社會方面看,有短期雇工多、青壯年多所帶來的職業(yè)結構和性比例的失調等。因篇幅所限,惟有另文而論。
對移民移出地來看,正效應主要有,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當?shù)氐娜丝诿芏?,提高人均耕地面積,從而暫時減輕土地與人口的壓力,使人口的分布趨向合理。其二,在災荒和人為的破壞農村生產力時,為難以維持生計的民眾提供了一條活路,有助于減輕各級政府賑災救災的壓力。如20世紀二三十年代,河南遭災,政府提供交通工具組織難民到東北去做工;慈善機構和同鄉(xiāng)會也慕捐設救濟處,將難民移送東北。其三,移民尤其是季節(jié)懷移民,多是單身“闖關東”的,通過做工做開墾,有了一定的積蓄,即帶回或寄回家鄉(xiāng),增加了老家的收入,補貼農村經濟的出超。如山東煙臺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每年從東北移民寄來的匯款就達4000萬元;在龍口1940年左右有銀錢業(yè)25家,資本附本共計109萬元,其主要的業(yè)務就是匯兌,九一八事變前每年的匯兌達500萬元,以后減至250萬元。(注:參見(日)《芝罘、威海衛(wèi)、龍口の經濟貿易港灣事情》,第30、65-67頁;作者不詳,油印,約1940年出版,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藏。)
對移出地的也有負效應。如消減了的農村生產力,導致耕地的大量荒蕪。到東北移民的主流是各地農村的精壯年勞動力,而精壯年是農村主要勞動力,農業(yè)生產的中堅,精壯年的流失,使華北農村人口漸減,勞力薄弱,耕地因天災人禍等而棄,又因精壯年勞動力常年在外而荒,逐漸成為荒地,故民國以后即使在華北平原荒地數(shù)量卻在增加,到1934年山東的49個縣里有荒地10238萬公畝,河南的69個縣里有荒地5987萬公畝。(注:國民政府主計處統(tǒng)計局:《中國土地問題之統(tǒng)計分析》,第48頁;重慶正中書局1941年版。)
值得注意的是,稱民潮有利于打破地域之間的局限,促進兩地區(qū)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傳播、交流、融合和互補,有助于人口素質的提高,推動東北與關內社會經濟和文化更加協(xié)調和統(tǒng)一,如雙方商品的交流,資源的互補,文化習俗的融合等等。
總之,近代“闖關東”為特色的移民潮,是當時社會經濟環(huán)境造成的社會現(xiàn)象,其產生的原因和所起到的正負效應是多方面的、多層次的。深入總結和研究這一歷史過程,將有助于正確研究和引導當前農村剩余勞動力過多而出現(xiàn)的民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