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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本文分析了先秦儒家與原始宗法制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及其借海揚波穿越宗法制鐵幕進入到宗教領(lǐng)域的歷程。作者以為,“禪而不傳”的理論起點是現(xiàn)實血親的宗法制,但是,它的終結(jié)點卻是天命的皈依。這是儒家人學(xué)的超越思想在政治倫理學(xué)說中的投射。因此,“禪而不傳”表面上是天賦君權(quán),實際上卻是孟子天賦人權(quán)(性善論)的翻版,它的理論目的,不僅是對現(xiàn)實中君主的約束,對民生疾苦的呵護,也是在理論上為儒家理想人格的建立豎起了一個看得見、達得到的目標(biāo)。
關(guān)鍵詞:禪而不傳;宗法制;六德;先秦儒家的宗教性
郭店楚簡《唐虞之道》寫道:“禪也者,上德授賢之謂也。上德則天下有君而世明。授賢則民興教而化乎道。不禪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保ǖ?0、21簡)[①]這是先秦儒家繼《尚書》之后,在君權(quán)問題上,正面從理論上論證“禪而不傳”的重要文獻,也是先秦儒家反對父子宗親繼承制的有力證據(jù)。眾所周知,由于歷史時代的限制,先秦儒家理論是以“孝悌”為出發(fā)點的,由此而導(dǎo)致了人們長期深刻的誤解,以為宗法血親是先秦儒家的理論核心,有人干脆就提出:孔孟儒學(xué)“堅持把‘血親情理’作為本根至上的基本精神”,“在本質(zhì)上呈現(xiàn)出了血親團體的特征。”[②]然而,《唐虞之道》的思想否定了這種觀點,因為“禪而不傳”的理論從根本上超越了宗法血親,進入到了一個高遠的層面。筆者以為,孝悌,是儒家學(xué)說中現(xiàn)實的道德踐履層面,僅僅是實現(xiàn)“仁”之達道的人生修養(yǎng)的起點,而“禪而不傳”則是儒家人學(xué)思想體現(xiàn)在政治倫理學(xué)說中的超越層面,是全面實現(xiàn)“大同”的社會理想的必由之路。二者貌似沖突、矛盾,事實上卻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并且相輔相成。本文就是試圖分析、研究這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了解儒家學(xué)說的超越精神,從而進一步把握儒家哲學(xué)的本質(zhì)。
一
儒家哲學(xué)是以“孝悌”為出發(fā)點的,此所謂“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語見劉寶楠《論語正義·學(xué)而》)。這種理論形態(tài)的形成,實際上并不僅僅是儒家先哲的主觀選擇。思想史上的許多現(xiàn)象,是歷史文化發(fā)展史的慣性所致。沒有前天與昨天的歷史積淀,就沒有今天的現(xiàn)實,也沒有明天與后天的未來。思想的誕生從來就沒有無前無后、無牽無掛的偶然,它與上下左右的各種因素必然具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先秦儒家哲學(xué)的誕生就是這樣一個顯著的例證。
根據(jù)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考古教研室商周組編著的《商周考古》(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第一章第四節(jié),早在夏代,宗廟祭祀就已經(jīng)成了國家的頭等大事。河南偃師二里頭的夏代宗廟建筑遺址結(jié)構(gòu)復(fù)雜、規(guī)模宏大,總面積達一萬多平方米。到了商代,宗法制更趨嚴(yán)密、繁復(fù)。但是,真正達到宗法制頂峰的時期是西周和春秋。春秋時期的宗法制度不僅嚴(yán)格區(qū)分嫡庶,確保嫡長子的繼承權(quán),而且宗族內(nèi)部又分為大宗、小宗;大宗小宗又根據(jù)世次輩分區(qū)分為昭穆;由昭穆而來,就產(chǎn)生了喪服制度,共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等。而“儒”,在前孔子的時代,就是專門為人主持喪禮的。儒家的崛起,實際上是肇始于茲。自古以來的宗法制不僅對儒家哲學(xué)的發(fā)生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而且也滲透到了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各個層面。這是我們認(rèn)識先秦儒家的一個最大的秘密。因此,新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簡·語叢》有“喪,仁之端也”(第98簡)的判斷,把孔子的“仁學(xué)”與“喪”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種情況,在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也有透露。例如,在詮釋《論語》“未知生,焉知死”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時,杜維明先生就指出,這兩句話從淺近的層面來理解是“我們?nèi)绻恢廊恕⑸?,就沒有資格談?wù)摴怼⑺??!薄叭欢?,如果從最高的體現(xiàn)和最全面的完成來看,應(yīng)該可以這樣說:我們?nèi)绻獙ι姓嬲娑钊氲睦斫?,非要知道死不可;如果要對人有全面深入的理解,非要知道鬼不可。”[③]通過喪,人們可以穿越死亡,來透視人生的歷程;通過喪,人們可以喚起惻隱之心、仁慈之心;通過超越于現(xiàn)實之上的“鬼”,也就是形而上的宗教信仰層面,就可以更為深刻的把握人生的實質(zhì)。中國哲學(xué)史是一種特定的人生論的歷史,說到底,其最終的源頭正在于此。這種生與死、人與鬼的關(guān)系,不能不使人正視人自身的來與去,注重“來”,就得重視“追遠”;注重“去”,就得注重“慎終”(《論語·學(xué)而》)。因此,只有以“親親孝悌”為起點,人才能把握生命原始的“始終”;依托于人的自然情感,拓展性情,養(yǎng)性情之正,人才能夠由親親,走向“愛人”,才能夠由現(xiàn)實的道德踐履,超越到宗教的層面,去體認(rèn)“天”、“天道”的博大與深遠。
《周易·系辭上傳》認(rèn)為,喪禮有“原始反終,故知生死之說”的妙用;《禮記·郊特牲》又認(rèn)為,本天祭祖,就有“報本反始”的功效。宗法血親的崇拜,是當(dāng)時社會的時尚,并非儒家所獨有,這從先秦諸子百家的著作中都可以找到大量的證據(jù),儒家先哲雖然“弟子三千”,理論的陣容大得很,但是面對這種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的宗法傳統(tǒng),也只能因勢利導(dǎo),借海揚波。因此,先秦儒家先哲們完全是在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六位”、“六職”、“六德”社會群體劃分的思想:
父圣、子仁、夫智、婦信、君義、臣忠。圣生仁,智率信,義使忠。故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此六者各行其職而奸諂無由作也。(《郭店楚墓竹簡·六德》第34-36簡)
根據(jù)《六德》簡文,我們可以知道:“六位”就是父、子、夫、婦、君、臣;“六職”就是教者、學(xué)者、率人、從人、使人、事人;“六德”就是圣、仁、智、信、義、忠。這當(dāng)然是宗法制的眼光和角度,雖然它的理論歸宿是試圖通過六位、六職的踐履來達到六德的超越。
從六位、六職、六德的排列順序上,先秦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有三種情況:第一,父子、夫婦、君臣;第二,夫婦、父子、君臣;第三,君臣、父子、夫婦。這三種排列順序都屢見于先秦儒家經(jīng)典之中,在剛出土的郭店楚簡《六德》一文中,三種排列的順序都出現(xiàn)過。先秦儒家是注重禮儀先后的,順序的排列是一件大事,因此,六位、六職、六德的排列在先秦儒家,絕不是隨意亂排的,是有一定用意的,值得我們推敲。在認(rèn)真研究了《六德》簡文之后,筆者以為,第一種情況,是從現(xiàn)實的宗法制的角度來排列的,它看重的是父權(quán),看重的是家族父子宗親的承繼;第二種情況,是從陰陽大化,男女交合,生生不息的角度來排列的,它看重的是夫婦之禮以及萬物生發(fā)的源頭;第三種情況,是超越于宗法之上的,是把君權(quán)置于父權(quán)之上的明證,它的著眼點在社會整體的統(tǒng)一管理。
不論把父子排列在先,還是把夫婦排列在先,都是以親親孝悌為起點的,因為它們都把君臣放在了后面。這種思想路徑在《論語》、《孟子》、《荀子》和《禮記》中較為普遍,這是事實;但絕不是全部。上述經(jīng)典中把君臣排列于父子、夫婦之前的地方也是很普遍的: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熬汲?,父父,子子?!惫唬骸吧圃?!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論語·顏淵》)
天下之達道者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中庸》)
請問為人君?曰: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請問為人臣?曰:以禮待君,忠順而不懈。請問為人父?曰:寬惠而有禮。請問為人子?曰:敬愛而致文。請問為人兄?曰:慈愛而見友。請問為人弟?曰:敬詘而不茍。請問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臨而有辨。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侍,夫無理則恐懼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亂,俱立而治,其足以稽矣。(《荀子·君道》)
但是,閱讀儒家經(jīng)典,我們是不能不注意它的宗教性的。也就是說,如果從宗教的層面來理解上述問題,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不論父子關(guān)系、夫婦關(guān)系,還是君臣關(guān)系,在儒家看來,都有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神性,都有它們天命的最終依托,都是天道倫常在人世間的具體表現(xiàn)。這三種關(guān)系,首先是各自獨立的子系統(tǒng),都直接上承于天命。父子關(guān)系是就慎終追遠、報本反始來說的;夫婦關(guān)系是就天尊地卑、陰陽大化來說的;君臣關(guān)系是就君權(quán)神授,上承天祚來說的。然而這三種關(guān)系之間,又是彼此牽制、互為激勵的,沒有夫婦,就沒有父子血脈的持續(xù)延伸;沒有父子,就沒有夫婦化合的依托;沒有君臣,父子夫婦就沒有賴以存有的賢明社會,由親親而尊賢的理想就得不到公正、有效的貫徹。但是,這三種關(guān)系,在整個宇宙中,又只是各種天人關(guān)系中的一部分,它們來自天常,是天的意志的一種表現(xiàn)。從《周易》《易傳》以來,“天道”一直被先秦儒家先哲視為人類社會生活的最高典范。筆者在此討論《六德》的真正目的,是要弄清儒家哲學(xué)的宗法性最后的歸宿到底在哪里,從而為我們探討“禪而不傳”的來龍去脈尋找理論的背景。
二
儒家先哲試圖通過六位,坐實六職,根據(jù)六職培養(yǎng)六德。很明顯,這是“禮”的路徑。外在之禮,之位,之職的修養(yǎng)來喚發(fā)內(nèi)心的德。但是,從人的思想道德和知識水平來說,先秦儒家又要求人通過現(xiàn)實的道德踐履,下學(xué)上達,不斷地擴充自己,提升自己,以形成自我內(nèi)在的道德超越,這就是“善、信、美、大、圣、神”的道德遞增(《孟子·盡心下》)。這樣一來,在儒家人學(xué)的群體劃分中,又出現(xiàn)了由“民、士、君子、圣賢”直至“圣王”的理路。
相對于六位、六職、六德來說,這里的理路完全超越于宗法制之上。先秦儒家在這里樹立起了一面道德修養(yǎng)的人生旗幟。在這面人生奮斗歷程的旗幟之下,六位中各個層面中的人都是平等的(真正平等的根源在隨命而降的“善端”)。也就是說,只要你努力學(xué)習(xí),提高道德修養(yǎng),任何人都可以跨越“民”的局限(民者,冥也、暝也),進入士(士,民之秀者)、君子、圣賢的天地,最后甚至可以達到圣王的境界。而圣者,則天也。這正是先秦儒家的精華之所在,因為它依據(jù)于《周易》生氣流行的剛健思想,在全社會樹立起了一種只要君子自強不息就可以成就人生大業(yè)、造福于人類的積極向上的精神。
在先秦儒家先哲的親身經(jīng)歷中,這種理論是可以得到印證的??鬃幼约壕褪且粋€典型的例子。他從小就飽嘗了生活的艱辛,干了很多別人都瞧不起的、低賤的活兒(“鄙事”),長大以后也只能給人家主持喪禮來維持生活(《論語·子罕》有“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的記載)。但是,正是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超越常人地認(rèn)識到了“禮”,特別是“喪禮”在社會倫理生活中的巨大作用,并且因此而建立起了自己的思想體系,廣招門徒,傳播思想,成為千古無冕之王。以“喪禮”為契機、以親親為哲學(xué)思想的出發(fā)點建立起思想體系,其理論的歸宿卻是“愛人”,是“仁”的達道對“德”的超越,它的理論目的在于通過個人的修養(yǎng)、錘煉,組成一個由圣賢領(lǐng)導(dǎo)的“大同”世界,再通過這種“大同”的世界去呵護人的天賦性情、權(quán)利。大同世界需要人們純正的性情去造就,而純正的性情又必須在大同世界里修養(yǎng)。
“德”,在儒家哲學(xué)中是統(tǒng)領(lǐng)仁、義、禮、智、信、圣的。研究先秦儒家,我們不能不充分注意這一重要的思想特征。本來在先秦各家各派中,幾乎都重視“德”,老子、墨子、莊子均莫不如此。但是,在筆者看來,于儒家尤甚。在儒家的“德”的內(nèi)涵中,毫無疑問,也是包含有宗法制的內(nèi)容的,但是,這只是德的低下的層面。先秦儒家各種經(jīng)典中的大量論述,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天子者,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兼利萬物。(《禮記·經(jīng)解》)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性之華也。(《禮記·樂記》)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禮記·中庸》)
子曰:“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故非德不尊,非道不明。”(《大戴禮記·主言第三十九》)
子曰:“有天德,有地德,有人德,此謂三德。三德率行,乃有陰陽?!保ā洞蟠鞫Y記·四代第六十九》)
很顯然,先秦儒家的“德”,是一個以《周易》的天道精神為目的,以“尊親”為基礎(chǔ),兼有仁義禮智信圣,由低而高,逐層遞進,最終超越“尊親”,天、地、人合而為一的、開放的價值體系、提升體系和超越凡俗的擴充體系,它的最后歸宿是“天”。
以此為基礎(chǔ),孔子主張德政,孟子主張仁政,荀子主張王道: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保ā墩撜Z·顏淵》)
孟子曰:“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p>
挈國以呼禮義而無以害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荀子·王霸》)
子曰:“圣人愛百姓而憂海內(nèi),及后世之人,思其德必稱其仁,故今之道堯舜禹湯文武者,猶威致王,今若存。夫民思其德,必稱其人,朝夕祝之,升聞皇天,上神歆焉,故永其世而豐其年也?!保ā洞蟠鞫Y記·用兵第七十五》)
這種以仁義為皈依,以人民為根本,關(guān)心民生疾苦的情懷,當(dāng)然是面向整個社會而言的。這就是與“孝悌”“小德”相對應(yīng)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大德”精神。只有在這種大德精神的支撐之下,儒家的政治理想才能真正實現(xiàn):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保ā抖Y記·禮運》)
這種“大同”的政治思想,正是仁義禮智信圣的最后歸宿,也是孔孟社會倫理學(xué)說的最高理想。這完全超越了血緣宗親的苑囿?!按笸钡膶崿F(xiàn),來源于“大德”的修養(yǎng),這正是《唐虞之道》的精華之所在:“古者堯生于天子而有天下,圣以遇命,仁以逢時,未嘗遇□□,并于大時,神明均從,天地佑之。縱仁、圣可與,時弗可及嘻。夫古者舜居于草茅之中而不憂,身為天子而不驕。居草茅之中而不憂,知命也。身為天子而不驕,不□也。”(《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第14、15、16簡)這是德性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了,因為它與依托天道、居以待命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享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保ā吨杏埂罚┰谙惹厝寮业乃枷胫?,只要你努力學(xué)習(xí),努力向善,居仁由義,“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人人都可以成為圣賢,關(guān)鍵就在于這種“大德”的精神超越。正是在這樣的理路上,必然性地出現(xiàn)了“禪而不傳”的理論。因為只有在“禪而不傳”的社會建構(gòu)下,“大德”的個體修煉才會得到根本的保障。
這種“禪而不傳”的理論是儒家君權(quán)思想的必要前提與依托。換言之,君主,必須是大賢、大德、大圣之人,是天下萬眾百姓的道德表率,他“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xué)而》),“利天下而弗利”(《唐虞之道》第2簡),因此他“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中庸》),不是父傳子式的宗法血親家天下的魔頭,而是選賢與能、修和與睦的政治理想的代表。換言之,《唐虞之道》的作者以為,不是禪讓的君主,并不具備“公心”的君主,沒有超越宗法血親關(guān)系的君主,在先秦儒家看來,就是非法的君主!這是我們研究儒家政治倫理學(xué)必須注意的一個基本準(zhǔn)則!應(yīng)該引起我們高度的注意。
然而,有人說,“不禪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只是先秦儒家中部分人的思想,只是個別人的想法,并不能代表儒家思想的主體。他們的根據(jù)是《孟子·萬章上》中的有關(guān)論述。聲稱孟子是贊成血緣宗親基礎(chǔ)上的“父傳子繼”的。為了弄清事實,我們現(xiàn)在不妨全文照錄,仔細地來看一看孟子到底是怎么說的: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薄叭粍t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薄疤炫c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于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于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痹唬骸案覇査]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p>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幐枵卟恢幐枰娑幐鑶?,曰:‘吾君之子也?!ぶ熘恍ぃ粗右嗖恍?。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于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于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xùn)己也,復(fù)歸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
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在這兩段文字中,孟子一開始就指出“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即便是“父傳子繼”也最后取決于天命,非人力所能為也。所以孟子又說:“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孟子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德”的積累深厚與否的問題。固然,孟子說了“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但是,他的意思是,如果天與賢,那那個“賢”人就必須是有深厚的德性的人,他的原話是“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因為思孟學(xué)派都認(rèn)為只有大德才能配天;如果天與子,那那個“子”往往也是他的父王積德深厚,是天讓他繼承王位。孟子用“益”與“啟”的例子說明了這種情況。但是這種父傳子繼的方式,有一個前提,這就是繼承者必須是有德者,“太甲”“處仁遷義”就是一個典型的事實。在他德性修養(yǎng)不好的時候,他是不能接受上天的賜予的,即便是他接受了,最后也沒有好下場,因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人民是上天的代表,他們是不會讓無才無德的人占據(jù)王位的,他們會像誅殺獨夫那樣,把他驅(qū)趕出國境去。既然有德者必有天下,那么,德若圣人孔子,為什么卻沒有得到天下呢?在孟子看來,這只能用天命來解釋了。“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非人之所能為也?!卑岩磺卸細w之于天命的給予,因為沒有時運,沒有“天子薦之者”。(在這一點上,儒家的人學(xué)思想極見功夫,在郭店楚簡《唐虞之道》和《超越窮達》中論述了儒家君子應(yīng)該做出的選擇。)
孟子這段話的核心是天命思想,因此“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實際上是一個超越宗法血親的判斷,其本質(zhì)仍然在于內(nèi)在的“德性”是否上達于天,而“天”感其“誠”,“以行與事示之”,授之以天下蒼生,《孟子·梁惠王下》引《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就是說上天授天下蒼生給君主代為管理,如果盡職盡責(zé),管理得體,則天命為“父傳子繼”,如果忘乎所以,草菅人命,“天”就會根據(jù)人民的意愿收回成命,“禪而不傳”。
孟子這段文字的最后引用了孔子的話“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是點題,也叫畫龍點睛。也就是說,“禪”與“繼”,有不同時運、際遇,但是,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人的主體之“德性”的積累程度、超越程度,在于杳遠不測的天命終究絲毫不爽,會按照它的邏輯來做出恰當(dāng)?shù)倪x擇。
然而,孟子這段文字的關(guān)鍵之處是“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苯Y(jié)合上下文的關(guān)系,筆者的分析結(jié)果是,天命的選擇是根據(jù)人民的好惡為好惡、根據(jù)人民的選擇為選擇的。也就是說,孟子的“天”,實際上就是天下蒼生,就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既然“人民”就是“天”,君主的一切所作所為,就必須以人民的利益為唯一的歸依,否則,“天命”就會很快轉(zhuǎn)移到德性深厚、關(guān)心民生疾苦的人的手中。所以,這樣看來,《孟子》與《唐虞之道》的禪讓思想,不僅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而且完全相通,本來就是一回事?!睹献印とf章下》更顯明地表達了孟子本人渴望禪讓制的思想:
曰:“敢問國君欲養(yǎng)君子,如何斯可謂養(yǎng)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非養(yǎng)君子之道也。堯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yǎng)舜于畎畝之中,后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p>
儒家的禪讓理論,有兩個不容忽視的目的,其一,是為了敦促天下大大小小的君主們潔身自好,修身養(yǎng)性,積累功德,在道德上給全國的官員們一個表率,全國上下施行仁政。從這個角度上講,在郭店楚簡中,《唐虞之道》應(yīng)該與《緇衣》合在一起來讀;其二,它為天下的讀書人描繪出了一條個人奮斗的人生歷程,亦即,民→士→賢→圣→天,號稱“大德者配天”,天賦君權(quán)實際上是天賦人權(quán)(性善論)的翻版,這不僅解決了人生哲學(xué)中現(xiàn)實與終極的關(guān)懷問題,而且也為儒家理想人格之建立豎起了可以看得見、達得到的目標(biāo);其三,在根本的基點上,它是在為天下蒼生、為廣大無依無靠的勞動人民去謀得一塊溫馨的藍天,為人民當(dāng)家作主去謀求應(yīng)該屬于人民自己的權(quán)利。因為,如果君主在他的位置上倒行逆施,為非作歹,人民就有權(quán)替天行道,推翻他的統(tǒng)治。綜上所述,筆者以為,儒家的禪讓理論,是與它的人學(xué)思想、美學(xué)思想、倫理學(xué)思想、社會學(xué)思想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短朴葜馈肥且黄惹厝寮艺蝹惱淼拇碜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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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8頁。
[②]劉清平:《論孔孟儒學(xué)的血親團體特征》,見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主辦《哲學(xué)門》第一卷(2000)。
[③]杜維明:《一陽來復(fù)·孔子的宗教情操》,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