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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散文懺悔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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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散文懺悔意識

論文關(guān)鍵詞:懺悔意識;俄羅斯文學;瞿秋白散文

論文摘要:在俄羅斯文學的影響下,瞿秋白的散文具有了深刻的懺悔意識,在散文集《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和散文《多余的話》中他做了深刻的階級自我、個性自我、政治自我的懺悔。懺悔意識使瞿秋白的散文顯現(xiàn)真誠嚴肅的品格。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瞿秋白是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作家,他的散文集《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堪稱散文史上優(yōu)秀的作品。與其他現(xiàn)代散文作家的作品不同,兼具文學家與政治家于一身的瞿秋白的散文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筆者稱之為政治散文。瞿秋白散文的政治性體現(xiàn)在其散文中蘊含的憂患意識、使命意識、審丑意識和懺悔意識。本文討論的是其散文作品中的懺悔意識。

懺悔本是人類基于對原罪的恐懼和對天國的向往而產(chǎn)生的一種神圣的宗教情結(jié),懺悔意識是西方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在西方出現(xiàn)了眾多體現(xiàn)懺悔意識的經(jīng)典作品,如奧古斯丁、盧梭、托爾斯泰的《懺悔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懺誨意識向來不強烈,對懺悔心理的描述也不多。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懺悔意識是“拿來主義”的功績。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在中外文化接觸、碰撞中,汲取和借鑒了外國文學而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代作家在向西方學習、借鑒的過程中將懺悔意識注入中國文學中,使中國文學開始了自我認識和自我審判的旅程。

瞿秋白的懺悔意識來自于俄羅斯文學。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瞿秋白和俄羅斯文學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他一生的文學活動幾乎都和俄羅斯文學聯(lián)系在一起。瞿秋白的文學活動是在俄羅斯文學的影響浸潤下進行的,不論其文藝思想、文學評論還是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擺脫不了俄羅斯文學的印跡。正如有人所說:“俄國和俄羅斯文學引導瞿秋白在尋求光明的道路上奮然前行?!睉曰谝庾R是俄羅斯民族的精神特征之一,正如赫爾岑所說:“在俄羅斯精神中有一種特征,能夠把俄國與其它斯拉夫民族區(qū)別開來,這就是能夠時不時進行自我反省,否定自己的過去,能夠以深刻、真誠、鐵面無私的嘲諷眼光夾觀察它,有勇氣公開承認這一點。沒有那種頑固不化的自私,也沒有為了獲得別人的諒解因而歸咎自己的偽善態(tài)度?!睉曰谝庾R滲入到俄羅斯文學中,主要表現(xiàn)為作家的自我反省精神、自我批判的態(tài)度或深刻的自我分析。在俄羅斯文學史上,具有懺悔意識的作家比比皆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通過表現(xiàn)主人公的思考、追求和苦悶,顯示出了貴族階級自我反省和檢討的意向;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畢巧林對自己虛度一生的總結(jié)和批判,對自己生命的意義的拷問,以及對自己每一個行為都作了無情的解剖,體現(xiàn)了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反?。还昀淼摹稓J差大臣》和《死魂靈》更是被赫爾岑稱為“現(xiàn)代俄國可怕的懺悔”;屠格涅夫的《散文詩》是“無所顧忌地解剖自己”的最后的絕唱;托爾斯泰的懺悔意識集中在他晚期的作品中,在《我的生活》、《懺悔錄》、《回憶錄》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無情的自我暴露和深刻的自我懺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同樣可以看到以“靈魂的拷問”為形式的懺悔。

對于俄羅斯文學中的懺悔意識,瞿秋白特別留意。他多次論述到俄羅斯文學中“懺悔的貴族”,贊嘆“懺悔綺年”的普希金,敏銳地注意到美海洛夫斯基在《轉(zhuǎn)變中》描寫的非個人而是“社會的自覺”的“貴族的懺悔”。體現(xiàn)懺悔意識的作品。如托爾斯泰的《懺悔錄》深深地影響著他的人生思索和文學觀念。在《餓鄉(xiāng)紀程》第二至五節(jié)中,瞿秋白以自傳的形式記敘了自己的家庭、出身、謀生、求學、思想變化的經(jīng)歷,在讀者面前坦露真我,在《赤都心史》中這種自我認識、自我懺悔更加深刻和自覺。而其在就義前所寫的《多余的話》簡直就是一篇自我剖析、自我否定、自我批判的“懺悔書”。

受俄羅斯文學的影響,瞿秋白自稱“懺悔的貴族”,說自己具有小布爾喬亞知識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氣”。實際上,這種自我分析,自我解剖,正是瞿秋白作為一個正直真誠的知識分子突出的性格特點,李澤厚說:“知識者除了歌頌,便是懺悔”。瞿秋白對自我的懺悔是全方位的、徹底的自我否定與批判,正如他在《多余的話中》所說:“我愿意趁這余剩的生命還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后的坦白的話”,“徹底暴露內(nèi)心的真相”。

一、破產(chǎn)的士的階級——階級自我的懺悔

對階級自我的懺悔首先表現(xiàn)在對自己所屬階級、社會地位的否定與批判。瞿秋白在提到俄羅斯“懺悔的貴族”時,尤為注重的是他們“自己犧牲家庭的幸福,上等人的特權(quán)”而“往民間去”的決心。作為中國的“懺悔的貴族”,瞿秋白首先否定了自己出身的階級。他誕生于“士”的階級的家庭中,舊時代在社會上享有特權(quán),是所謂的“治人之君子”。對于這樣的階級,他清醒地看到了其丑惡、陰暗和腐朽的面目,因而他的批判便鞭辟人里:“好的呢,人人過一種枯寂無生意的生活。壞的呢,人人——家族中的分子,兄弟,父子,姑嫂,叔伯,——因經(jīng)濟利益的沖突,家庭維系——夫妻情愛關(guān)系——的不牢固,都面面相覷戴著孔教的假面具,背地里嫉恨怨誹詛咒毒害,無所不至?!?《餓鄉(xiāng)紀程二》)對自己的出身階級,對自己的家庭,瞿秋白給予了無情的揭露,暴露出舊的封建官僚階級的無能、空虛和偽詐。對本階級的批判表現(xiàn)了瞿秋白封建社會“逆子貳臣”的叛逆心態(tài)。

對成長于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中的“自我”,瞿秋白是很不滿意的,對自己的弱點缺點,他毫不留情地揭發(fā)披露并加以自責式的批判。他懺悔自己“紳士階級”的死要面子,無能無為。在《多余的話》中,字里行間透露著瞿秋白對那段生活的懺悔,對自己“始終沒有脫掉的紳士意識”的譴責:雖然家境早已破落,但“紳士的體面‘必須’繼續(xù)維持”,“士的階級”的顏面還要維護。這一“必須”包含了多少辛酸、苦痛、無助、無奈,還有窘迫、屆辱:家里沒米煮的時候,還用著仆婦,積欠了她好幾個月的工資;為了穿長衫,在母親死后,還剩下40多元的裁縫債。而作為紳士階級的“少爺”他自己“從沒有親手洗過衣服,燒過一次飯”。面對這樣的生活,瞿秋白倍覺心虛無聊:“破產(chǎn)的‘士的階級’大半生活筑在債臺上,又得保持舊的‘體面’,不讓說是無賴呵!”(《餓鄉(xiāng)紀程三》)

瞿秋白毫不避諱破產(chǎn)的士的階級的封建家庭對自己的影響,他坦然地說,悲慘的環(huán)境,“家庭舊道德培植扶助”,將“我牢鎖在心靈的監(jiān)獄里”,“幾乎沒有把我變成冷酷不仁的‘畸零人’?!?《餓鄉(xiāng)紀程三》)我心靈的“內(nèi)的要求”與“這種最畸形的社會地位,瀕于破產(chǎn)死滅的一種病的狀態(tài)”相矛盾,這種家族帶給“我”的是與生俱來的“痛、苦、愁、慘”。(《餓鄉(xiāng)紀程二》)垂死的家族制給“我”造成的痛苦深入骨髓,“映射在我心里,影響于我生活,成一不可滅的影象,洞穿我的心胸,震顫我的肺肝,積一深沉的聲浪,在這蜃樓海市的社會里;不久且穿透了萬重疑網(wǎng)反射出一心苗的光焰來?!贝蠹易逯械烂舶度坏娜穗H關(guān)系,使我感到人生的昏昧,懷疑人生的意義,導致“我心靈里雖有和諧的弦,彈不出和諧的調(diào)”。(《餓鄉(xiāng)紀程二》)

二、中國之多余人——個性自我的懺悔

對于自己的個性,瞿秋白作了深刻的自我分析,稱自己是中國之“多余的人”?!岸嘤嗳恕笔?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一個經(jīng)典形象,是貴族知識分子的一部分。這些人厭倦了上流社會空虛乏味的貴族生活,希望尋求有意義的新生活。然而貴族教育并沒有讓他們獲得有用的知識和培養(yǎng)他們克服困難的毅力,加之他們自身性格軟弱,沒有向貴族社會抗爭的勇氣,只是以憂郁彷徨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最終成了一事無成、毫無用處的多余人。在《俄國文學史》中,瞿秋白認為這是當時俄國知識界的通病,他們“大概都不能實踐,只會空談,其實這些人的確是很好的公民,是想要做而不能做英雄的。這亦是過渡時代青黃不接期間的當然現(xiàn)象……他們的弱點當然亦非常顯著:這一類的英雄絕對不知道現(xiàn)實的生活和現(xiàn)實的人;加入現(xiàn)實的生活的斗爭,他們的能力卻不十分夠。幼時的習慣人人很深,成年的理智每每難于戰(zhàn)勝,——他們于是成了矛盾的人”。

作為中國之“多余人”,瞿秋白把自己這種悲劇性性格特征的形成歸結(jié)為“脆弱的二元性”。他認為自身的二元性格使其成為一個無用的、多余的、矛盾的人:一方面是生就的浪漫派,“時時想超越范圍,突進猛出,有一番驚愕歌泣之奇跡。情性的動,無限量,無限量”;另一方面,內(nèi)心卻有堅固的現(xiàn)實派的傾向,明白“必須看著現(xiàn)實的生活,做一件事是一件。理智的力,強行制裁”?,F(xiàn)實與浪漫相敵,浪漫是“無謂的浪漫”,現(xiàn)實是“抽象的現(xiàn)實”,兩種性格傾向的互相牽制,相互抵觸,“兩派潮流的交匯,湍洵相激,成此漩渦——多余的人?!宾那锇赘袊@自己的無能為力,“‘社會的無助’更斫喪‘我’的元氣,我竟成‘多余的人’呵”(《赤都心史三五中國之“多余人”》)。

多余人的性格特征,在瞿秋白身上表現(xiàn)為脆弱、游移、軟弱、過多的自我分析而不能見之于行動等。瞿秋白對自己的脆弱進行自我解剖、自我批判,對自己的要求達到近乎殘酷苛刻的地步,連身體的虛弱都要懺悔。他感嘆到:“我是多么脆弱、多么不禁磨練啊!”身體的脆弱是一方面,精神上無端煩悶、感慨、脆弱的特性讓在生活斗爭中缺乏堅強的意志和斗爭的勇氣,“我不能沒有依傍。不但在政治生活里,我其實從沒有做過一切斗爭的先鋒,每次總要先找著某種依傍。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里,我也沒有‘生存競爭’的勇氣,我不會組織自己的生活,我不會做極簡單極平常的瑣事。我一直是依傍著我的親人?!彼寡?,曾以為自己不凡,但回頭看看實際也只“同于庸眾”。思想上的脆弱則表現(xiàn)為思想搖擺、不堅定。他檢討自己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不純粹性:雖然“時時刻刻壓制紳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極勉強的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chuàng)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墒菬o產(chǎn)階級意識在我的內(nèi)心是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的”(《多余的話》)。

瞿秋白把自己總結(jié)成一個矛盾、脆弱、一無是處、毫無激情的人,“我有許多標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講和氣,希望大家安靜仁慈些等等。固然從少年時候起,我就憎惡貪污、卑鄙……以至一切惡濁的社會現(xiàn)象,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做俠客。我只愿意自己不做那些罪惡,有可能呢,去勸勸他們不要再那樣做;沒有可能呢,讓他們?nèi)チT,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得已的苦衷罷?”(《多余的話》)可以說,這是典型的“多余人”的性格特征。因為自己的“多余”,他懺悔,悲嘆,感傷。

三、歷史的誤會——政治自我的懺悔

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瞿秋白為中國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對中國革命的功績是不可抹煞的。然而在《多余的話》中,他沉痛剴切地反思了自己的政治生涯,把自己的政治生涯歸結(jié)為“歷史的誤會”,“十幾年的一場噩夢”,一句話完全否定了自己政治上的一切。因為感到自己有負于中國革命事業(yè),應當對黨內(nèi)一些錯誤負責,《多余的話》時時流露著愧疚、惆悵的心情。對政治自我的懺悔和否定,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他全面自我否定、徹底自我批判的態(tài)度。

瞿秋白懷著負罪的心情回顧自己的政治道路,每一次都是勉強而為之。走上領(lǐng)導崗位更是因為當時領(lǐng)導人犯了錯誤,陳獨秀退出中央后,沒有別人來主持工作,就“輪到”他主持中央政治局。瞿秋白把自己的政治生涯看作歷史誤會的機緣巧合,對于他來說,最大的“歷史的誤會”,便是走上黨的領(lǐng)導崗位。處于領(lǐng)導崗位上的瞿秋白可以說是誠惶誠恐,“‘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窠’。這窠是始終做不成的?!本哂形娜诵愿竦啮那锇滋寡宰约鹤稣渭业牟粍偃?,反復強調(diào):“像我這樣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確實是一個‘歷史的誤會’”;“我其實是一個很平凡的文人,竟虛負了某某黨的領(lǐng)袖的聲名十來年,這不是‘歷史的誤會’,是什么呢?”被推上歷史舞臺,他感到力不從心,疲憊不堪,心里苦不堪言卻欲罷不能,“一只羸弱的馬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一步步的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我在負責政治領(lǐng)導的時期,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欲罷不能的疲勞使我永久感覺一種不可形容的重壓。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于腦經(jīng)麻木停止一切種種思想?!彼@段坦白的話,使我們看到一顆飽受痛苦煎熬的心靈,在世人面前坦露自己的內(nèi)心,暴露自己虛弱的一面,這是需要足夠的真誠和勇氣的。

瞿秋白時時刻刻都處在自省自責頹然追悔之中。真心誠意地承認并懺悔自己的不足和錯誤。他自嘲偷來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的頭銜,除了用“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方法來推論外,卻又沒有什么別的方法。事實上這些推論又恐怕包含許多機會主義,也就是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在內(nèi)”。他甚至不厭其煩地為自己列了一長串錯誤清單。軍事上:“對組織尤其是軍事非常不明了也毫無興趣,所以只發(fā)表一般的政治主張,其余調(diào)遣人員和實行的具體計劃等就完全聽組織部軍事部去辦,那時自己感覺到空談的無聊”;政治上:“1931年初就開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極時期,直到現(xiàn)在。從那時起,我沒有自己的政治思想”;“我就在敷衍塞責,厭倦著政治卻又不得不略為問一問政治的狀態(tài)中間,過了一年”;“最后這四年中間,我似乎記得還做了幾次政治問題上的錯誤。但是現(xiàn)在我連內(nèi)容都記不清楚了,大概總是我的老機會主義發(fā)作罷了”,對自己所犯錯誤的一連串的揭發(fā)顯示了瞿秋白懺悔的徹底性。他的自我批評懺悔不是做表面文章,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的贖罪意識。他近乎殘忍地否定自己:“像我這樣脆弱的人物,敷衍、消極、怠惰的分子,尤其重要的是空洞的承認自己錯誤而根本不能夠轉(zhuǎn)變自己的階級意識和情緒”的人,“如何還不要開除呢!”

深刻的自我剖析批判,真誠的自我懺悔是瞿秋白散文的深刻內(nèi)涵,他把自己的痛苦無奈、懺悔自責毫不掩飾、痛快淋漓地全盤托出,沒有任何掩飾和辯解。他心懷坦蕩,“我不過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說出來罷了。”瞿秋白以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所應有的真誠和坦率,完成了一生的懺悔,這種懺悔絲毫沒有減損他的形象,相反,正是這種懺悔使他的人格得到最后的升華。真誠的懺悔意識使他的散文顯現(xiàn)出嚴肅的品格,表現(xiàn)出一種驚世駭俗的深沉與哀婉的凄美,給讀者以滌蕩心靈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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