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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晚裝初謝,紅顏薄命
秦淮依舊水長流,似急似緩似靈動。
曾記百年前江邊瓊林玉樓,歌舞笙簫,好一片繁華之所。
到如今,河水冰冷,人去樓空。
深閨高閣忘霞落,看秋去春來,花謝花開。
浩淼歲月,多少名媛明眸皓齒,縱使傾國傾城,難抵一抔香丘艷骨。
繁華終究斷壁殘垣!
“來如了無痕,去似朝霞無覓處”。
幾多紅顏,幾許孽緣,幾處情深,幾時薄命?
佇江回首,卻把思念留。
晚裝初謝,紅顏素縞,最是夜深人靜時,相思溢!
君焉知,男兒浪跡天涯路,妾身素面難展顏,終日以待君。
悠悠一隴春江水,映照奴家明月心。
自古紅顏無所愿,“但愿君心似我心,定莫負,相思意”。
卻常留“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凄涼境況。
逝去了青稚,額頭青絲亦泛白,幾回回首憑南望,“從別后,易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晚裝初謝,窗外月影,“待問團圓是幾時”?
一聲幽嘆,“不唯癡情女,最恨薄情郎”。
紅顏命薄,薄在情癡。
『男兒志,妾難懂
“待從頭,收拾舊河山”。
自古大丈夫背負太多……
男兒志,妾難懂。
英雄配佳人,則“力拔山兮氣蓋世”,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男兒胸懷寬廣,志存高遠,“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望如今!芳草凄凄,金錢橫行。
且是郎情意深,奈何落花雖有意,流水總無情。
為女披荊斬棘頂天地,卻抵不過豪宅名車數(shù)履!
世道輪回,為伊消得人憔悴!
高聲長嘆∶秦淮依舊,伊人何求?
男人的痛,女人永遠不懂!
『覓佳人,董小宛
董小宛、冒辟疆,只羨復社才子覓的佳人歸,郎情妾意總相隨。
若能穿越百年的風塵與你諧手,我只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來南山修竹,靜時你紅袖添香。
那年她十七歲。正嫣然一笑百媚傾城的及卉次年。她滿腹才氣貌美傾國,精琴喜棋談詩愛畫,尤其醉心于空靈的音律。她是漢臨邛大富商卓王孫女,她的門第令人慕傾而不可奢求,卻守寡于娘家。這時司馬相如出現(xiàn)了。他一首《子虛賦》令武帝大為稱贊。時值朝廷政局混亂他便投靠了曾有言于他的王吉,王吉與其相談甚歡,得知他至今尚未成家便向他說起,臨邛首富卓王孫有個女兒卓文君,生得聰明無比,美貌無雙,如今在娘家守寡。司馬相如卻自嘲不可高攀。王吉一句事在人為使他驚醒。
卓王孫問說司馬相如滿腹詩書才氣,便宴請他還廣發(fā)請柬邀請其他官員名門。宴會開始卓王孫帶領眾官員向司馬相如敬酒致意,王吉不失時機一句,“司馬相如者乃當世一介風流才子也,文采絕佳撥弄琴弦也毫不遜色,何不起興一奏呢?”使眾人拍手邀奏。司馬相如見無法推托便撫琴而奏,眾人沉醉。風掠過司馬相如恍惚看到竹簾后一素衣女子屏息凝聽。他心中會意知曉簾后正是有名才女卓王孫之女卓文君,便不禁更想展示一下自己高超的琴技。他一曲《鳳求凰》聽得眾賓客如癡如醉。也暗暗把自己對她愛慕之意傳達。精通琴曲她又怎會不知?她羞澀地立于簾后,慕司馬相如之名而來卻收到了秋波重重的愛意。司馬相如琴弦撫動的一瞬也撥動了她的心弦。兩個靈魂得到了深深的鍥合。她戀上了他。
司馬相如當日回家便買通卓文君的近身仆婢,一封熾熱的求愛信讓卓文君欣喜不已。可她明白卓王孫不可能答應他們的婚事,她為愛而作出了封建禮節(jié)下決不允許的事情:私奔。
卓文君骨子里是叛逆的,她流著可以為愛而逆的血。她和司馬相如逃到了小鎮(zhèn)并開了一家小店,卓王孫為懼女兒丟他臉面私下送他們一筆錢財,他們得以重返成都,過起富裕生活??删驮谝磺袆傄娖鹕盥冻鲂┬腋5挠白訒r,司馬相如見異思遷了。他被武帝重用并給了個不小的官職,在形形中終于紙醉金迷。他傳家書給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卓君才思敏捷,又怎會不破此密,謎底就是“無憶”。他背叛了她。如此心狠,如此冷酷無情。她含淚拆字而組,“一別之后,二地相思。說是三四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曲連環(huán)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君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倚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紅,偏遭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zhuǎn);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彼抉R相如終究被驚嘆、感化。可誰知其中縷縷幽思萬般怨。
卓文君十七歲而私定終生,只戀上了司馬相如的純與真。薄情男終薄情,他貪戀美色沉醉金迷傷透了癡盼郎歸的芊芊玉心。那詩哪是吟出來的?分明是咬出來的!
卓文君,一個有思想,有勇氣,敢愛敢恨的才女。她的一生,應該是值得的。像充滿浪漫色彩的夜奔,如可遇而不可求的一見鐘情,例與愛的人攜手終老等等。女人做到這一步,鶼鰈情深破封建高墻,又夫復何求?
有詩贊曰:
當爐卓女艷如花,不記琴心未有涯。
負卻今宵花底約,卿須憐我尚無家。
四首連體:當不負卿。
附琴曲《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游遨四海求其凰。
有艷淑女在此房,何緣交接為鴛鴦?
背景是眾姊妹和寶玉已奉元春之命,搬入大觀園,都是年輕女孩兒,就一個男性賈寶玉。大家“坐臥不避,嬉笑無心”。結果靜中生動、寶玉忽然有一天不自在起來。于是便讀起了《西廂記》。黛玉看到也讀,而且讀得“余香滿口”,兩個人“連飯也不想吃了”。正在這時襲人來找,說老太太喚寶玉有事。
林黛玉一個人悶悶地回瀟湘館,路過梨香院,恰好里面正在排練《牡丹亭》?!霸瓉礞弊湘碳t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兩句曲文傳入黛玉耳朵,她感到“感慨纏綿”。待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由不得“點頭自嘆”。又聽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兩句,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再聽到“你在幽閨自憐”等句,她已經(jīng)“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反復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這時黛玉又聯(lián)想起唐人詩句:“水流花謝兩無情?!币约皠倓傋x到的《西廂記》里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
最后她“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紅樓夢》里這段情節(jié)是描寫藝術欣賞達致共鳴境界的絕妙文字。起因、淵源影響,主要來自《牡丹亭》的藝術感染作用。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作者讓林黛玉在念酒令時,再次誦讀《牡丹亭》的成句。鴛鴦充當令官,一個一個“考”下去,輪到黛玉,鴛鴦說:“左邊一個天?!摈煊窠幽睿骸傲汲矫谰澳魏翁??!笨梢姟都t樓夢》作者曹雪芹對《牡丹亭》是何等地別具慧眼特識。
史學家陳寅恪總是期待“后世相知或有緣”。曹雪芹之于湯顯祖的《牡丹亭》,應該不愧為“有緣”的“后世知音”。
庚辰本《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回前的一頁紙上,曾引錄一首湯顯祖的詩:“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贝嗽娨娪凇稖@祖詩文集》卷十四,題為《江中見月懷達公》(《湯顯祖詩文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頁531),作于明萬歷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斑_公”就是真可和尚(字達觀、號紫柏),湯顯祖的好友,對湯的思想有過重要影響。
抄本《紅樓夢》錄存此詩,是因為詩的內(nèi)容和《紅樓夢》第三十二回的情節(jié)內(nèi)容互相映襯,故詩前有小引寫道:“前明湯顯祖先生有懷人詩一截,讀之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p>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是有名的“訴肺腑”,即賈寶玉第一次直白地向林黛玉表達愛情,鄭重告訴林黛玉:“你放心!”這一情節(jié),在《紅樓夢》里是極大的關目,是寶黛愛情故事的轉(zhuǎn)折點。一般讀者不一定注意到,寶黛兩人在此前經(jīng)常是吵吵鬧鬧、哭哭啼啼、互相慪氣,但從這第三十二回“訴肺腑”以后,兩個人忽然不再鬧別扭、吵架了。這是為什么?原來戀愛的雙方互相交了底,表了決心,彼此心領神會,只剩下互相“怔怔地”傻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試想,兩人話都不需要說了,還需要吵架嗎?
甚至黛玉和寶釵的矛盾也因之平靜下來。
黛玉得到了寶玉的心,就不必處處以寶釵為意了。寶釵心理糾葛的解決,是第二十八回,賈妃從宮里送禮物,獨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多。這是個重要“暗示”,說明賈府的權力執(zhí)掌中樞選中了寶釵做未來的寶二奶奶。當時寶玉大驚,以為傳錯了,說:“這是怎么個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敏感的林黛玉只好向?qū)氂癜l(fā)脾氣:“我沒有這么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而寶釵何等聰明,她豈能不意識到這一特殊舉動的含義?這等于元妃的一次公開表態(tài),使得賈母也不便另作主張。此情此境之下,“慧寶釵”還需要放黛玉在心里嗎?
寶釵要的是婚姻,黛玉要的是愛情。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她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因此就不必互相猜疑戒備了。后來釵黛二人甚至表現(xiàn)得很親密,弄得寶玉莫名其妙,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幾時”?寶釵是在書中第二十八回,黛玉是三十二回。第三十二回就是寶玉和黛玉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所以后來他們的愛情就是“月中無樹影無波”了。
湯顯祖雖不可能看到晚他百余年出世的《紅樓夢》,但他的《江中見月懷達公》詩所表現(xiàn)的“情心”,卻可以為寶黛愛情故事的轉(zhuǎn)折預做解人。
《紅樓夢》庚辰本第三十二回引用的湯顯祖這首詩,不必是曹雪芹所引,也許是脂硯齋或畸笏叟。第二十一回庚辰本的另頁上也有一首詩,叫做《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寫的是:
自執(zhí)金矛又執(zhí)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
情機轉(zhuǎn)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此詩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第二十回回后之附頁,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本第一冊,北京,1975年。按庚辰過錄本將此附頁置于第二十回后而不置于二十一回前,應是抄手誤植。
題這首詩的“客”是誰?可能是脂硯齋,也可能是畸笏叟,還可能就是曹雪芹自己。
詩后有批語說:“凡是書題者,[無]不可(以)此為絕調(diào)。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里?!边@首詩和湯顯祖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詩,可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細詳,兩首詩又盡有不同。這個不同,正是《紅樓夢》和《牡丹亭》寫“情”的不同之處。
《牡丹》所寫之情是美麗、圓融而又比較容易舒解之情。杜麗娘身處閨房,雖不免為情所困(“在幽閨自憐”),但為時甚暫。她去游園,“姹紫嫣紅開遍”的自然景觀,既可令她“因春感情”,又可為她暫舒閨房閉處之困。她一個官府小姐居然可以園中暢游,她的處境夠優(yōu)越的了。而且游而能夢,夢而有遇,遇則成歡,杜小姐的情感生活夠順利的了。她自己也承認:“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幸也?!庇癯纱斯?jié)的條件:是她生在正當紅的官宦之家,又是獨生之女,杜老爺忙于利祿,母親對她嬌縱溺愛。
這樣適宜的“小環(huán)境”,特別是構成小環(huán)境的“硬件”,《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完全不具備。“尋夢”雖苦,但不小的篇幅都是對前日所遇的“鴛夢重溫”,盡情回憶在湖山石邊、牡丹亭畔,與“可意書生”的“美滿幽香不可言”。她抱怨的是:“夢到正好時節(jié),甚花片掉下來也!”就是“尋夢”不著而焦思,復因焦思而棄世,這個時間也不是很長,不過季春到初秋而已。
更重要的是,杜麗娘死后還可以和柳夢梅“幽媾”,兩性之間情感的歡悅過程未因當事人之一的死亡而中斷。實際上,死后的杜麗娘反而得到了靈魂的自由和情感的自由。她的“肉身不壞”,靈魂可以“隨風游戲”,愿意飄到哪里就飄到哪里,至少可以“?;丶铱纯础?。所以從死亡學的觀點,杜麗娘不過是“假死”。前生注定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過程是:“前系幽歡,后成婚配?!边€魂以后,皆大團圓。情和欲、靈和肉、情愛和、愛情和婚姻,是合一的,而不是分離的。這是《牡丹亭》寫男女之情的最大特點。
《紅樓夢》則完全不如是。
《紅樓夢》里的愛情故事,情和欲、靈和肉、情愛和、愛情和婚姻,恰好是分離的而不是合一的?!都t樓夢》里的婚姻,大都是失敗的、殘缺的,尤其少有與愛情的結合。
“老祖宗”賈母的婚姻是否美滿,不得而知,書中沒有交代,反正作為文學角色出現(xiàn)的的她,始終是孤身一人。研究者有的認為張道士是賈母的“老情人”,也許證據(jù)還不夠充足,不去說他。賈赦和邢夫人、賈政和王夫人等等,都是中國傳統(tǒng)婚姻的常態(tài),照例只有婚姻,沒有愛情。賈珍和尤氏原本搭配的不錯,但賈珍愛的是兒媳秦可卿。賈璉和王熙鳳算是比較“般配”的一對了,但他們是權勢與利益的結合,各懷鬼胎、勾心斗角,而且都另有所愛。
反之有愛情的,又都不能結成婚姻。
例如尤三姐愛柳湘蓮,終因愛而自殺。最典型的是男女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是真愛,愛得如醉如癡,但就是不能結合。只好鏡花水月,咫尺天涯?!都t樓夢十二支曲》中的《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成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边@只曲寫盡了普天下有情人愛情與婚姻分離、因而不能結為眷屬的苦痛。
換言之,在曹雪芹看來,真正的愛情也許是永遠無法結合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一種空幻。他擯棄了以往戲曲小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套。
《牡丹亭》里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所以有磨折而少苦痛,就因為有現(xiàn)成的圓滿的結局等待著他們,甚至地獄的判官、人間的皇可以站出來幫助他們成全好事。
這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相比,杜小姐和柳公子夠幸運的了。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男女之間的愛情感受,婚姻與愛情分離,足以成“痛”,情愛與分離,足以為“苦”?,F(xiàn)代社會不存在這些問題,婚姻不必是愛情的必然歸宿,也可以不與情愛完全結合,因此現(xiàn)代人較少愛情的苦痛。
《紅樓夢》既寫了有愛情卻不能結合的“痛”,又寫了有情愛而不能實現(xiàn)的“苦”,還有大量的既無情愛又無的“悲”。
“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可以說都是不幸的。
元、迎、探、惜四姊妹,元春號稱“元妃”,不過是鳳藻宮的一名“女尚書”,是以“才選”,不是以色勝,婚姻、愛情、情愛、云云,根本談不上。迎春懦弱,人稱“二木頭”,兒女之情與她無緣;后來嫁給如同“中山狼”般的“無情獸”,把她“作踐的公府千金如下流”。探春遠適,那是后話,前八十回的探春,為維護正統(tǒng)地位的尊嚴,可以不認生母,“絕情”、“忍情”是她的性格特征。惜春好靜、喜佛事,后來出家,早已絕了世間情。
李紈守寡,書中說她心如“枯木死灰”。
史湘云爽朗大度,似乎愛自然而不解人事,所以《紅樓夢十二支曲》說她“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而且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薛寶釵只知有“禮”,不知有“情”。
妙玉應該是既解情愛又解的女子,但身處櫳翠庵,自己斷絕了發(fā)舒的條件,結局竟流落風塵。惟有黛玉,算是得到了難得的情愛,但始終與絕緣。曹雪芹似乎有意要把情愛與分離開來、對立起來。如果偶有例外,這兩者有某種程度的結合,如司棋和潘又安,結果雙雙自殺,只能到另一世界實現(xiàn)他們的愛情與婚姻的理想了。因為在曹雪芹的眼里,一旦擁有了,就已經(jīng)不是“愛”,而是“”。
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為他演《紅樓夢十二支曲》,就是警示他情愛與不過是虛妄空幻之事,萬不可一意追求。但賈寶玉對這些警示不感興趣,也就是警幻仙姑發(fā)現(xiàn)的“癡兒竟尚未悟”,于是便引領他與秦可卿幽會,發(fā)表一番驚世嚇俗的大議論: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污紈绔與那些流子悉皆玷污。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為飾,又以“情而不”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知情更。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
試想這是多么大的判斷:“好色即,知情更?!彪y怪嚇的賈寶玉不知所措。
然而警幻仙姑接著又對“”字作出了新的詮解。她說:“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惟心會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闭窃谶@個意義上,賈寶玉被警幻仙姑稱為“天下古今第一人”,以和“好色即,知情更”的流俗情事劃清界限。
賈寶玉作為文學形象的特點是:“好色”而“知情”,“知情”而不。
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一極特殊的角色,作為文學形象,她是集情、色、、欲于一身的人物。書中描寫她“鮮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所以她的小名叫“兼美”,表字“可卿”。其實她才是情和性、色和欲四者合一的化身,現(xiàn)代一點的話說,就是美麗而且性感。但這樣的女性,男性會無法抗拒,按傳統(tǒng)的觀點,后果不堪設想。她的判詞是:“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紅樓夢曲》又說:“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p>
曹雪芹把“情”看做是“孽”的宿“因”,而且尤其是“家事消亡”的“首罪”和“宿孽”。所以他寧愿塑造賈寶玉這樣一個情愛和、愛情和婚姻分離的“”的形象。再沒有人比賈寶玉更具備“知情更”的諸種條件了,但作者偏偏讓他走到世俗理念的反面。
至于“造釁開端”之“因”、“家事消亡”之“罪”,何以都和一個“寧”字有干系?這個“寧”字是寧國府之“寧”,還是另有他指?紅學專家也被弄胡涂了,至今沒人解釋得清楚。當然也許不僅僅指“家事消亡”,可能還包含著“國事”――這涉及《紅樓夢》有沒有反滿思想問題,是另一話題,此處不能多講。
《牡丹亭》寫“情”的難能之處,是寫出了男女之間的“至情”,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卷前“作者題詞”)。這是湯顯祖作為戲劇家的偉大處。
盡管如此,《牡丹》所寫仍然是那種比較單純的男女之情,即前引湯詩里描述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那種情境之下的“情”?!都t樓夢》則寫出了男女情事的諸種復雜型態(tài),有“情情”,有“情不情”(脂硯齋評語),甚至包括因“情”而導致的“情的錯亂”,以及因“情”而生成的“恨”等等。前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自執(zhí)金矛又執(zhí)戈,自相戕戮自張羅?!睉恰都t樓》情事描寫的真實寫照。
湯玉茗標榜:“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作者題詞”)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傳統(tǒng)社會“以情抗理”的宣言。其實他的本意是說“情”可以創(chuàng)造出“理”無法解釋的愛情現(xiàn)實,非要對“理”的價值作蓄意的貶低?!都t樓夢》則可說是向傳統(tǒng)社會的“理”發(fā)出了比較系統(tǒng)的置疑。
對比兩部作品的風格,《紅樓》感到壓抑,《牡丹》讓人歡躍?!都t樓》向往自由的愛情、向往人格的獨立,但卻是被籠罩在宗法制度大網(wǎng)中的向往,現(xiàn)實世界中無法得以實現(xiàn)。
這緣于曹雪芹與湯顯祖處身于不同的歷史環(huán)境。
天啟、萬歷年間的明代社會,城市經(jīng)濟相對發(fā)達,物質(zhì)條件充盈,中上層生活侈糜,加上王學后勁恣肆,知識人士有較大的精神空間,于是談“情”說“性”成為時尚。袁宏道致龔惟長書提出的人生“五快活”,可見晚明時代性之一般,茲抄錄以饗讀者。
然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邂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一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xiāng)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若只幽閑無事,挨排度日,此最世間不緊要人,不可為訓。(袁宏道:《龔惟長先生》,《袁宏道集箋校》上冊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頁205至206)
茲可見晚明社會是一道德秩序紊亂的極開放的社會,“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猶嫌不足,還要以“恬不知恥”相標榜、相欽尚,以為知恥者不足以享受到“真樂”。史家稱當時為“天崩地解”的時代,誠非虛言矣。
特別是居身繁華之市的士、官、商等中上階層,對情、性、利、欲的放縱和追逐,是公開的、無所顧及的。所以《牡丹亭》暢意地寫情和欲、愛情和婚姻合一的男女之情,是順理成章之事,當時的作者和讀者均不以之為異。
而生活在乾隆統(tǒng)治時期的清中葉的曹雪芹,則沒有湯顯祖那樣的精神氣候的條件。清朝文化政策的嚴酷超過歷史上任何一朝一代?;适摇似熨F胄,可以恣意玩樂,士商等民間勢力,則蒙受巨大的政治壓力。處身高壓之下,知識人士要么做順民,要么被整肅。商人也失去了往昔的自由。所以《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只好寫情和欲、情愛和、愛情和婚姻相分離的男女情事,寫被壓抑的、變態(tài)的、錯位的愛情。
在《畫皮2》中穿插著三條主線:小唯是妖,她沒有心,所以她并不相信人心中向善的東西,因此她一直生活在一方冰冷的世界;靖公主是女人,她在乎自己的外表,她的外表是她自信或自卑的一部分;霍心是男人,他縱然有心,也無法擺脫森嚴的世俗和妖女的魅惑,有時候甚至會被簡單的外表迷惑。需要“心”的三個人在某一時間節(jié)點碰到了一起,他們需要做的是尋找各自的心:小唯需要找到“愛心”,她要溫暖自己世界里冰雪般的寒冷;靖公主需要找到“信心”,相信男人并非她想像的那樣頭腦簡單到只顧外表;霍心需要找到“決心”,在外表與內(nèi)心之間選擇其一去愛。電影中每一個人的缺點被暴露得很深刻,體現(xiàn)了編導的批判精神:靖公主有無限大的權力,卻猜不透一個人的心,因為心永遠在權力之外;霍心英勇無比,卻無法把握自己的情感脈絡,為此陷入了一場愛與恨的風波;小唯身為妖,與人類相比有無限的法力,卻還要受妖界更大法力的控制。
驕傲卻自卑的公主
在《畫皮2》中,說到驚艷與突破,則非趙薇莫屬了。近年來趙薇塑造得比較好的角色,無一不是穩(wěn)重內(nèi)斂形象,如滄桑悲愴的花木蘭,賢惠隱忍的佩容。很明顯,《畫皮2》的靖公主,在演技上能有更大的發(fā)揮,也是對趙薇更大的考驗,《畫皮2》里面趙薇的角色要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三個層次,一是驕傲卻自卑的公主,二是魅惑妖艷的狐仙,三是轉(zhuǎn)生為人的平凡女子,復雜的轉(zhuǎn)變,趙薇拿捏得絲絲入扣,聞著花香流下的那滴淚,更為她成功地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給出了令人驚喜的升華與蛻變。
乍一看《畫皮2》會固執(zhí)地認為它浪費了趙薇另外半張漂亮的臉蛋,從出鏡就意味她沒法再做美女,為情遇險慘遭毀容,為情又受狐妖蠱惑而“換臉整容”,宛若稀里糊涂的小女人,但就僅靠半張臉和一小塊面具,她就能成為勇武、癡情、曖昧、熾熱、仇恨、妒忌、高傲、邪惡的綜合體,多情癡絕,易被蠱惑,卻能聽勸,用劍干脆利落,對情卻猶豫不決,她是女性通病的縮影,這部戲里她容貌越美的時候精神會越“分裂”,變幻無窮如同在數(shù)學謎題里穿梭,外表在偷天換月,身份性格在神魂顛倒。與周迅的曖昧以及靈魂互換也是難度比較大的幾場戲,趙薇演周迅,周迅演趙薇,構思絕倫,戲中她與周迅之間相擁的小曖昧令人誤以為劇情要大轉(zhuǎn)折,其實那只是一枚煙霧彈,目的是表現(xiàn)為愛化敵為友的大度,這就是身為一個女子面對情感誘惑時溫柔大度的超脫。趙薇非常超脫,在池中畫皮,為美丑而走向極端,懸崖勒馬,充當狐妖替身時嘴角的一瞥邪惡以及一個正兒八經(jīng)從狐變?nèi)遂`魂互換之后的游刃有余,步履輕搖寵辱不驚地感受人間,無不透露她是一個有知覺有觸覺心細如發(fā)的好演員。
與陳坤的情感戲是趙薇這個角色的精髓,她勇武霸氣,嫉妒心強,但更多的則是善良溫柔單純,這部戲交織著虛幻的三角戀,真假難辨,趙薇將靖公主的轉(zhuǎn)折演的一清二白,勇武到妒忌之間的急轉(zhuǎn)彎一氣呵成,勇武是優(yōu)勢更是孽緣的根源,讓她與愛人霍心相隔甚遠,并勾來了狐妖小唯。她的第一身份是一國公主,第二身份才是柔情萬種的平凡女子,但小唯的插足讓她明明白白地回歸真女人的角色并肆無忌憚地醋意爆發(fā),雖然小唯的目的僅僅是得到一顆人心聞杜鵑花香嘗淚如雨下。沒有女子來比美競艷,就難以激起另外一個女人在心愛的人面前的表現(xiàn)欲與占有欲,趙薇將勇武到嫉妒之間的變換把握的天衣無縫,演女英雄花木蘭不在話下,靖公主的巾幗身份更小菜一碟,那聲音那底氣那濃眉大眼,搶鏡地賺走印象分,實力雄厚地奪人心魄。
周迅如果在演狐仙妖精上認第二,中國恐怕沒人敢認第一。從《畫皮》到《畫皮2》一脈延續(xù)下來的核心角色——狐妖小唯,這一次她無愛無心,為愛尋心。
五百年前狐妖小唯身陷情網(wǎng),對王生愛一往情深的追逐,為了得到人間真愛和王夫人的名頭不惜栽贓、傷人、殺人、耍陰謀、勾引魅惑,小女子姿態(tài)盡顯,縱然是與正室針鋒相對爭寵,面對所有質(zhì)疑、刁難,為愛的心始終沒有退縮、自省過。彼時,她不過是幻化人形的妖,有的是一顆狐媚之心,并不懂愛,靈動卻不沉穩(wěn),以為愛就是得,卻不知愛從來都搶不到。
五百年后她沒了心,感覺不到愛、花香和疼痛,就算依舊美艷如畫,就算血統(tǒng)高貴的王子肯為其俯首躬身,也都不是她所想要的。她要的是一顆火熱之心,對心的渴求不是僅為了躲避隨時侵襲而來的地獄寒冰,更多是對愛的牽念,曾經(jīng)愛過便知個中滋味,沒了心,哪里還有愛,有心才能妄談感覺感情,才可以將愛刻骨而后銘心。經(jīng)歷過愛恨得失,灰飛煙滅過,冰封過,褪去初時輕佻浮華。她及她的角色靜而不空,冰而不冷,似是從畫中走來,不在妖界,不落凡塵,染三分妖氣,帶三分仙氣,余下為人決心。這一次她想要得到的是完完全全的人心,這一次她遠遠站在一對情人安全距離之外,是故事參與者,卻非感情劫掠者。
時間:古代戰(zhàn)亂時期。
第一場薦賢
【柳笛秋落魄上,書童雨塘隨上。
柳笛秋:(唱)春風染枝驟,寒梅著花又。
書劍飄零三春秋,直消得我潘郎鬢衰、沈郎腰瘦。
欲說身世還欲休,數(shù)載艱辛難掩袖。
父遭讒害陷囹圄,母赴黃泉恨悠悠。
從此家業(yè)盡凋零,世味人情如水流。
世味薄似紗,人情舞似柳。
索離群浮萍柳絮,嘆今生誰舍誰收!
空懷壯歲節(jié),徒增黍離憂。
小生姓柳名笛秋,本為揚州詩禮大戶,自幼習詩學畫舞槍弄棒,練就了一身的好本領。不想家遭變故,頃刻間飄零如秋葉,身世蕩悠悠。聞說有窮后羿射日有功,被冊封為東夷王,近日大招門客幕僚,好不熱鬧。待小生也前去自薦自薦也。雨塘——
雨塘:有!
柳笛秋:東夷王府,帶路走?。?/p>
雨塘:是!
柳笛秋:(唱)興沖沖,意恐恐,王府深深可是我一宵夢?
不見春波淥,不賞春花紅。
難煞了英雄,有翼方能飛九重。
雨塘,還有幾多遠路?
雨塘:還早哩!才到了七里渡。
柳笛秋:(唱)七里渡邊桃花深,桃花桃葉亂紛紛。
春風有意憐桃花,桃花還笑向春風。
雨塘:到六里橋了。
柳笛秋:(接唱)六里橋下流春水,點水蜻蜓款款飛。
云光月影來向照,一江粼粼金波隨。
前面到哪里了?
雨塘:到五里亭了。
柳笛秋:(接唱)五里亭外生古藤,藤繞廊柱上古亭。
春來翩翩飛新葉,夏來綠陰蔭滿庭。
雨塘:公子,兩腳發(fā)麻,歇息片刻吧。
柳笛秋:啊——白駒愛過隙,歲月不饒人,還是趕路要緊哪。
【忽作風雨聲。
柳笛秋:啊呀呀,這春日天氣也是這般說變就變啊。
雨塘:公子,我們找個地方先避一避吧。
柳笛秋:這荒郊野外哪有什么容身之處啊?
雨塘:(驚喜地)那草叢后面好像有個山洞??!
柳笛秋:哦,果真有座山洞。(主仆二人同進山洞)
赤雁:(內(nèi)唱)急急忙忙逃出那黑煞囚房,
【赤雁踉蹌奔上。
赤雁:(接唱)身后追兵兇煞虎狼。
蒼天無眼作雨驟風狂,逼迫我赤雁痛斷腸。
眼見山前無有路,難道我今日魂斷在野外郊荒。
怨父王,把女兒送入那天日無光,怪兄長,不念及手足情長。
到頭來,不知南諧北和多久長,卻害苦了赤雁我堂堂公主慘遭欺辱在他鄉(xiāng)。
哭一聲爹爹九泉之下莫相忘,南地有你受苦的兒郎。(內(nèi)追兵聲)
爹爹啊,兒命一旦赴黃泉,孤魂野魄還能否望向北疆。
【眾追兵上。
追兵甲:在那邊,快追?。ㄏ虺嘌悖茨氵€望哪里逃!
【赤雁與眾追兵拼殺,不力被擒。
【柳笛秋隔著草叢看到,跳出山洞。
雨塘:哎呀,公子,外面雨還沒有停哩?。S出)
追兵甲:,快隨我等回府!
赤雁:你就是殺了我,也是不能回去!
追兵甲:只恐怕由不得你了。
柳笛秋:(向眾追兵)住手!
追兵甲:喲,你是那路子冒出來的?
柳笛秋:休要廢話,放人再說。
追兵甲:放人?我看你是放屁吧!你道她是什么人?放了她哪個肯放過我啊?你還是少管閑事!
柳笛秋:雨塘,你我今日要大戰(zhàn)一場了。
雨塘:那就大戰(zhàn)一場。
【柳笛秋、雨塘與眾追兵打斗,數(shù)個回合把眾兵敗倒。
眾追兵:(向追兵甲)大哥,怎么辦?
追兵甲:(惡狠狠地)走!
柳笛秋:這位小姐,你看這風雨之勢,啊呀呀,還是向山洞內(nèi)暫避一避吧?
赤雁:(深情的)多謝公子搭救。公子啊——
(唱)公子舍身來相救,救下我春寒料峭風雨柳。
一片赤誠無以報,解下隨身玲瓏玉。
柳笛秋:(唱)自古道路見不平拔刀救,豈能夠見死危難拂清袖。
小生牢記圣賢訓,這寶玉豈不愧煞我柳笛秋。
赤雁:(唱)公子啊,三年春光階下囚,只堪落紅隨水流。
一路上奔波得香消散、芳魂丟,幸遇著公子你柳笛秋。
你看那前路漫漫遠亦修,似這般萍水相逢難索求。
公子啊,且莫推辭這玲瓏玉,也好讓臨窗對月、思君恩情不相愁。
柳笛秋: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接過寶玉)
赤雁:如此,后會有期。(不舍的,下)
柳笛秋:(看寶玉)這玉倒像是異邦之物。
雨塘:說不定那女子就是北國的人哪!
柳笛秋:也不去管它,還是趕路要緊。你看:春雨暫消歇,且喜山無塵。滴翠風有聲,投身至豪門。
雨塘:便是。(二人同下)
【后羿在眾清客、仆人的簇擁下上。
清客甲:烏鳥十二蠻摧殘。
清客乙:水深火熱怨連天。
清客丙:英雄一怒拉滿月。
清客?。耗膫€日頭不破膽?
后羿:陳年舊事,還提他做甚?唉!
(唱)烏鳥十二蠻摧殘,水深火熱怨連天。
何曾鄉(xiāng)間顯翠色,誰家屋囪有青煙?
頃刻間,生靈遭涂炭,萬物死寂然。
我待舉神弓、射神箭,矢離滿月沖霄漢。
從此吃得了皇家酒,用得了帝王膳。
忽聞邊關起烽煙,烽煙彌漫守邊關。
守邊關,邊關險,滿川碎石風月寒。
三軍將士俱耐寒,一擊北兵俘虜還。
誰想還來生虛疾,幾度臥床病不起。
閑卻了英雄身,冷落了英雄旗。
瑤琴弦易斷,知音何由覓?
京城風雅繁華地,憑欄處紅日向西。
【仆人甲上。
仆人甲:啟稟王爺,門外有一書生求見。(遞名帖)
后羿:(看名帖,驚喜的)揚州柳笛秋。啊呀,快快有請!
仆人甲:有請柳公子!
【柳笛秋上,雨塘隨上。
柳笛秋:小生柳笛秋,見過王爺。
后羿:公子莫非是揚州柳相國之后、丹青妙手,名喚柳笛秋么?
柳笛秋:正是。
后羿:快快上座。
柳笛秋:謝坐?。ㄗ?/p>
后羿:柳相國對我有知遇之恩,聞說他因讒下獄,本王卻束手無措,實在慚愧至極。
柳笛秋:世事難料,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小生滿腔抱負,只能寄意書畫,好不凄涼也!
后羿:正是:人生自古多浮沉,花開花落誰家春?
柳笛秋:昨夜西風今朝酒,登高何處望青云?
后羿:如今北邊騷亂,你且在后花園內(nèi)泉風齋暫住,等機起用。
柳笛秋:(施禮)多謝王爺!
后羿:罷了。
【仆人乙上。
仆人乙:啟稟王爺,聞說赤雁公主從閻府逃走,途中得一書生相救。
后羿:哦?那是一個怎么樣的書生?
仆人乙:據(jù)說這書生帶著一個書童,二人功夫了得,生生將五六兵士敗下。
【柳笛秋和雨塘皆吃了一驚。
后羿:那赤雁呢?
仆人乙:已經(jīng)逃脫了。
后羿:那書生呢?
仆人乙:不知去向。
后羿:只怕那閻府不會善罷甘休啊。
【柳笛秋大驚。
后羿:柳公子,你怎么了?
柳笛秋:(強作鎮(zhèn)定)路上受些風寒,無妨啊無妨。
后羿:且在府中養(yǎng)息幾日。
柳笛秋:多謝王爺關懷。
后羿:這陽春之時,那花園內(nèi)風光無限,諸位不妨隨我到園中走走去來。
眾清客:便是。
柳笛秋:(背白)啊呀呀,想必那女子乃是北國公主名喚赤雁,扣留我國中已有三載,如今倒是被小生放走,那閻詹青老賊讒毀我父,如今怎肯輕易放過于我,這……這是如何是好???
后羿:柳公子,為何不走???
柳笛秋:啊,來了來了!唉!(與眾人同下)
第二場棄府
【柳笛秋內(nèi)唱:辭青云、離暖塢,拋卻玉堂,
【柳笛秋急上,雨塘隨上。
柳笛秋(接唱)到底是難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原以為,乘風破浪會有時,又誰料,小仗義招來大禍殃。
恨閻賊欺上霸下炙手熱,誣陷我父鞠躬盡瘁好忠良。
血海深仇尚未報,又輾轉(zhuǎn)零落作折翅凰。
王爺雖有意提攜我,怎奈我生生辜負了這好春光。
不知春色剩幾許,燕忙鶯懶柳絲長。
啊,雨塘,你隨我顛沛流離、餐風飲露,這些時日,苦了你了。
雨塘:公子多慮了。
(唱)小子粗皮囊,不怕風雨狂。
柳笛秋:(唱)從此你我隱姓名,和詩和畫賺文章。
人前莫作高聲語,人后莫論是非長。
過了清明過谷雨,莫嫌夏夜漏聲長。
莫嫌秋風多干裂,莫嫌北風透寒窗。
待到春來風景異,再與你,把素日懷抱來張一張。
雨塘:(接唱)雨塘生來柳府人,愿隨公子天涯海角奔四方。
柳笛秋:如此,你我且往前行哉!
雨塘:是。
【后羿內(nèi)唱:行匆匆駿馬離塵,
【后羿策馬上。
后羿:(接唱)東風翻掣得聲兒緊。
都只為那柳生旋棄府門,留書道救赤雁惹禍上身。
我何怯惹禍上身,策鞭窮追、權報柳相知遇恩。(望見了前方的柳笛秋)
柳公子,請留步!
雨塘:啊呀好??!公子你看,王爺趕過來了。
柳笛秋:???
后羿:柳公子請留步?。ㄏ埋R相見)柳公子不辭而別,卻是為何?。?/p>
柳笛秋:小生待罪之人,只恐連及王府。
后羿:公子說哪里話來!
(唱)令尊對我恩如山,下禮我閭里草莽漢。
那年奉旨鎮(zhèn)邊疆,恩師卻魂斷獄中、云愁霧慘。
未曾收得他尸骨寒,未曾醴醪備薄奠。
如今你遭不測風云慘變,我豈能忘恩義袖手旁觀?
休再道殃及夷王府,莫再把惹禍上身言。
意欲義結金蘭契,上對著湛湛青天。
柳笛秋:這?
后羿:莫非公子嫌棄?
柳笛秋:小生怎敢。
后羿:如此,請——
柳笛秋:(感動的)王爺?shù)拇蠖鞔蟮拢∩鷽]齒不忘!
后羿:公子說哪里話來。請啊——
柳笛秋:(果斷的)請——(二人對天同拜介)
后羿、柳笛秋:(合白)蒼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后羿(柳笛秋)結為生死兄弟,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后羿:啊,賢弟,從今以后么,你不妨改名換姓叫作木秋,賢弟看可好?。?/p>
柳笛秋:但憑兄長定奪。
后羿:賢弟只管在我府中居住,那閻老賊也難將你怎樣!
柳笛秋:多謝兄長!
后羿:雨塘!
雨塘:有!
后羿:牽馬伺候!我與你家公子且行且談。
雨塘:是。
后羿:賢弟請!
柳笛秋:兄長請?。ǘ送?,雨塘隨下)
第三場園會
【玉奴上。
玉奴:(唱)小妮子名喚玉奴,整日伴娘娘描黛理梳。
這幾日娘娘煩悶,著我看園內(nèi)花竹。
我躦步行、放眼望,哎呀呀,著實的鶯歌燕舞、桃紅柳綠。
回娘娘到園內(nèi)來賞玩,莫把這爛漫春光來辜負。(下)
【幕后伴唱:重門深鎖寂無塵,滿樹花開不見人。
獨有畫梁雙燕子,年年相伴過殘春。
【玉奴扶嫦娥上。
嫦娥:(唱)薰風兒窗前弄竹影,呵素手試把梅妝兒停。
一卷兒詩書一卷兒愁,懶畫娥眉倚畫屏。
玉奴:哎呀娘娘,前面就是了也。
嫦娥:(唱)我這里離繡樓、下香階、穿游廊、繞臺亭,輾轉(zhuǎn)曲折、曲折輾轉(zhuǎn)步花徑。
未見得姹紫嫣紅,先迎來滿頰香風。
驀地見滿園春意鬧哄,直消得心潮澎湃似浪涌。
玉奴:娘娘,那里一樹紅杏好不熱鬧也!
嫦娥:(唱)那杏花只顧如火如荼耀眼明,卻竟是這般不諳人情、不解春風。
玉奴:(不解的)怎道不解春風啊?
嫦娥:(唱)縱是這滿園春色風和暢,你深深庭院為誰紅?
玉奴:這牡丹含苞待放的才好看哩。
嫦娥:(唱)你道她含苞待放娉娉婷,卻不念同園共圃結。
玉奴:(不解的)怎道不念結呢?
嫦娥:(唱)撇下草芍同根生,自鳴得意獨占春風。
玉奴:娘娘,那湖堤上倒是好景致哩。
嫦娥:(唱)這堤上,碧玉綴絲絳,妝成翠翠陰。時戲春湖水,點點弄倩影。
我手扶弱柳趁湖水,呀!不知湖中是何人?
面容黯淡枯槁色,眉峰雙鎖亂鬢云。
玉奴:娘娘,快看那漫山的櫻花!
嫦娥:(唱)只見它爛爛漫漫如云如霧幾多重,卻不曉輾轉(zhuǎn)香掩塵土中。
人道春色有三分,一分隨流水、二分付塵蹤。
春風可好還可惡,幾時風雨不妒紅。
香粉委地無人收,伴著那,柳絮浮萍、漂泊春閨夢。
玉奴,你看這滿地落英啊——
(接唱)人常說,晚涼天氣好,有明月莫把危樓登。
似我也閑愁萬種,悶遲遲、無語怨東風。
玉奴,你我還是回房去吧。
玉奴:(留戀的)這就要回去了?。?/p>
嫦娥:不回去,又待如何?
玉奴:那湖心島上假山疊石、水榭歌臺的都還沒有玩呢。要是今早明晚一場大雨,那不就看不得、玩不成了嗎?
嫦娥:這?那隨我到那邊登船去吧。
玉奴:是!(二人下)
【柳笛秋上。
柳笛秋:小生柳笛秋,家業(yè)凋零,只身在外。途中救下了北國公主赤雁,名列通緝,多虧王爺念及父恩,救下小生,又結拜了生死兄弟。如今小生改名換姓,寄居這湖心島泉風齋內(nèi),日日但見楊柳扶風,夜夜聽那曲水竅音,想來好不傷感也!
(唱)春情兒攪亂了秋心,怪那流水雨霖。
閑曳著素扇青衿,沒奈由拋灑青春。
屈賈誼于長沙,嘆思王流落了陳郡。
做了個日夜銷`魂,嘗遍了小橋風襟。(悵然嘆氣)
【嫦娥、玉奴劃船上。
嫦娥:(唱)波光蕩,搖心旌,柳葉舟哪載得這萬千情?(玉奴扶嫦娥下船登岸)
踏蒼苔,露泠泠,野渡無人舟自橫。
玉奴:娘娘,這小島上倒是沒有來過呢。
嫦娥:(忽見柳笛秋,吃驚而又羞澀的)啊呀,那是何人?
玉奴:(對柳笛秋,不客氣的)哎,你是何人?
柳笛秋:(見嫦娥,驚喜的)小生……
玉奴:這花園內(nèi)閑雜人等沒有吩咐都不得進來,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柳笛秋:啊,小娘子,容稟!
(唱)小生姓——姓木單名秋,籍在廿四橋外舊揚州。
詩書未登第,混跡丹青手。
半世零落半潦倒,巧遇著王爺陽關舊。
拜了天,叩了頭。結了金蘭契,定了生死友。
這才寄身在泉風齋,權借作武陵幽。
只系著紫毫和墨走,哪里想沖撞了閨門秀?
還望小娘子見諒!
玉奴:娘娘,那書生說是王爺?shù)慕Y拜兄弟哩。
嫦娥:(羞澀喜悅的)那生,你即是王爺金蘭兄弟,我這廂也該稱作叔叔了。
柳笛秋:(猛醒悟)啊,嫂夫人請來見禮!
嫦娥:有禮!(抬眼,恰與柳笛秋四目相視,急羞澀轉(zhuǎn)身)
柳笛秋:(尷尬的)啊,小生不知嫂夫人來訪,有失唐突。
嫦娥:為嫂冒昧攪擾,正是不妥。
柳笛秋:無有,無有??!
嫦娥:(對玉奴)前日不是還說要更換房中之畫么?
玉奴:對哩。何不叫那公子為我們畫上一幅?
嫦娥:那生,你既通曉丹青,可否與我作上一幅白描大士以待張掛?
柳笛秋:小生不吝效勞。
嫦娥:(對玉奴)丫頭,可曾隨身攜著佩戴之物?
玉奴:不曾攜著佩戴之物。
嫦娥:(從自己袖中掏取玉墜)那生,為嫂匆忙來訪,不曾預備見面之禮,這玉墜么,就權充見面之禮了。
柳笛秋:小生只怕承受不起啊。
嫦娥:哎——理該如此嘛?。ㄟf給玉奴,羞澀地轉(zhuǎn)身,玉奴轉(zhuǎn)交給柳笛秋)
玉奴:公子,收下吧。
柳笛秋:如此,小生生受了。(接玉墜,欣然賞觀一回,放入袖中)多謝嫂夫人厚愛!哦,嫂夫人,不妨到齋內(nèi)小坐?
嫦娥:不必了。玉奴,我們回去吧。
玉奴:是。
柳笛秋:小生送嫂夫人!
【玉奴扶嫦娥上船,下。
【柳笛秋又掏出玉墜賞玩,喜下。
第四場嘆月
【幕后唱:濃露華,清月華,蟲聲新透綠窗紗。
欲成寐,不成寐,春心偏共花爭發(fā)。
小姑居處神女夢,楚山行云斷生涯。
【嫦娥上。
嫦娥:(唱)柔情十里、幽夢一簾,一晌貪歡、一晌闌珊。
夢覺試問夜幾許,清風習習如水天。
清風有意揭簾櫳,風欲窺人殘妝懶。
殘妝懶,意綿綿。院落閑,門空掩。
【赤雁從另側上,舞臺分為兩個表演區(qū)。
赤雁:(唱)疾風折勁草,明月出關山。
塞北莫敢惜春短,羌管悠悠霜滿天。
一晌貪歡、一晌闌珊。
嫦娥:(唱)獨上高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赤雁:(唱)我寄相思與明月,隨風直越玉門關。
嫦娥:(唱)拋不開纏綿,幾多情幻、幾多閨怨。
赤雁:(唱)可算得有緣,月缺月圓、萍聚萍散。
嫦娥:(唱)卻隔著湖水漣漣,
赤雁:(唱)新詞兒懶付鴻雁。
嫦娥:(唱)浸潤著煙波畫船,恰欲迷離了雙眼。
赤雁:(唱)八千里云橫霧斷,恰似顛倒了朝晚。
嫦娥:(唱)幾多時把湖水兒干?
赤雁:(唱)幾多時把虹橋兒連?
嫦娥、赤雁:(合唱)恨無言,把夢魂兒閑擲斷!
【收光。
第五場北謀
【眾仆人擁赤豹上。
赤豹:(唱)我本是個藩王,統(tǒng)轄著茫茫草場。有三千士卒,有百萬牛羊。
屈居這北疆,多少回引頸南忘。
可恨那草包帝皇,聽了那后羿的奏章。
將俺國公主,巧賺在他那高墻。
三年來痛得俺斷腸,只好把兵按住不放。
如今妹子得計,一路奔回故鄉(xiāng)。
再無什么掛牽,看取那皇帝狗寶牛黃。
也做一回強梁,也賺他個廟堂。
只是俺這妹子北歸途中,得一俠士相救,未免牽動情愫,整日對月傷神,長吁短嘆,好不叫俺心痛也。待本王喚她前來,一來排遣排遣她的心事,二來商議商議俺的國事。丫鬟!
丫鬟:有!
赤豹:去內(nèi)房請公主來。
丫鬟:是。(下)
【丫鬟扶赤雁上。
赤雁:(唱)三年來鐵鎖鐵窗,都是些魑魅魍魎。
歸來竟將閑情傍,偏是那地長天長、云茫水茫。
可憐我正青春欲放,卻怎待把芳華哭傷。
哪里有溫柔鄉(xiāng),都似那一枕黃粱。
唉,卻聽得哥哥喚我,不知為了何事?待我進去見來。(見赤豹)哥哥喚我,為了何事?
赤豹:妹子來了,請坐。這些時日我看你在房中又是嘆氣,又是發(fā)愁,不知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說與哥哥我知道,我為你做主。
赤雁:只怕哥哥也難解小妹的心事啊。
赤豹:莫非還是為那個書生柳笛秋么?
赤雁:哥哥既已猜中,小妹也顧不得藏羞害臊,你看這云水相隔,人海茫茫,哪里是有著有落???
赤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已派人到南國打探那書生的消息了。
赤雁:(急切地)是何消息?
赤豹:探子回來說道,那書生如今已在東夷王府安身。
赤雁:那,那他如何過活?
赤豹:還有什么過活不過活的。
赤雁:哥哥此話怎講?
赤豹:那書生放走了你,閻詹青如何放得過他?正要去王府拿他呢。
赤雁:這個老賊!禁我三年,如今又害書生,若老天有眼,容我親手扒了他皮。唉!苦了那書生也。(向赤豹)哥哥,是我連累了書生,你要救他一救才是!
赤豹:妹子,你看我國如何?
赤雁:軍民一心,兵強馬壯。
赤豹:那南國呢?
赤雁:權貴相軋,民不聊生。
赤豹:卻好是也!如今要救那書生卻也不難。
赤雁:哥哥怎講?
赤豹:那南國疏于防守,你我率著幾萬大軍親去討伐,索性一舉端了那皇帝的寶座,占了他的宮室,將那一窩子狗臣狐官,殺的殺,斬的斬,再將那書生光光彩彩地接到咱們宮中,和和美美地與妹子成就一對夫妻,卻不是好么?
赤雁:(又羞又喜地)哥哥取笑妹子。這正是:鐵蹄去踏楊柳月,
赤豹:(接)管教江南盡腥膻。(同下)
第六場觀畫
【柳笛秋書房,房內(nèi)張掛著一幅白描大士。
【柳笛秋上。
柳笛秋:(念)書窗清曉好弄墨,楊花濛濛正傷春。
小生柳笛秋,寄居在這泉風齋內(nèi)已有一月,卻于這湖山石畔邂逅著娘娘,她著我畫上一幅白描大士以待張掛,小生驀地一瞥,只見她秋水善睞,轉(zhuǎn)盼多情,啊呀呀——
(唱)三魂兒飛到了九霄外,七竅兒寫滿了風月債。
一片相思如滿月,消得夜夜減清輝。
待調(diào)筆弄墨走,一般兒閑情擱不開。
(看畫)哪里是觀音水月蓮臺,卻依稀娘娘杏眼梅腮。
【嫦娥上。
嫦娥:(唱)款款蓮花亂疏影,泠泠白露點蒼苔。
且行且住且沉吟,只說皆為索畫來。
此處就是那木公子住處了,
(接唱)草色新綠上臺階,雙頰緋紅叩玉釵。(欲叩門,又停住了)
羞人答答的,怎好叫門?
柳笛秋:(對畫揖拜)娘娘,娘娘??!
嫦娥:他怎么喚起我來了?(又羞又喜,側耳聆聽)
柳笛秋:(唱)你可知小生相思苦,漠漠輕寒懶書齋。
漏聲滴破月驚鵲,悵望星漢上樓臺。
無心思讀嫌晝長,朝云散盡昏鴉來。
怎好思量,怎好安排?讀書人徒添了兒女情懷。
蹉跎了光陰,消瘦了兩腮。
恰忘記了云帆滄海,病相如直奔著文君來。
從此是,不愁夜雨打芭蕉,不愁桃李春風裁。
不附王侯貴胄宅,不教世人暗相猜。
遠離那富貴繁囂,棄別那宦海塵埃。
恰好似流水高山諧,看南山一畝禾栽。
嫦娥:(唱)我只道一片相思了無痕,卻原來流水落花兩相憐愛。
驚鴻掠亂清波影,游龍翔碎華云彩。
紅霞輕染胭脂透,薄霧頓消舊情懷。
不由我解了丁香結,展了蹙峰黛。
細徘徊,把往日心性兒改,縱有好歹,莫再把蒼天怨猜。(又聽)
柳笛秋:(掏出玉墜,嘆氣)娘娘啊娘娘,玉墜啊玉墜——
(唱)只可惜,恨不相逢未嫁時,看玉墜,恁無奈。
娘娘啊,休怪小生情意乖,只因你與王爺連理俳。
小生是生于罪門仕途歇,家業(yè)早隨****拆。
書劍漂零志難酬,幸與王爺識英才。
王爺之恩重如山,我怎能思邪想亂撲懷?
道禮不可通,情義安在哉?
只可摘月桂,當把孽緣埋!
嫦娥:(悵然失望地)(唱)連理俳,連理懵。孽緣埋,孽緣深。
忒冷清,甚伶仃。卻好是一席話,害得我雙淚淋。
我本是徐娘色未新,待回去,依舊灑紅淚去捱那凄涼秋風。
聽漏聲,數(shù)寒更。
半生不問情,笑煞鴛侶夢。
【雨塘慌張地上,撞見正要離去的嫦娥,嫦娥忙拭淚強顏歡笑。
雨塘:啊呀,娘娘卻在這里!
嫦娥:(扭捏的)我特來向你家公子索畫,剛剛到此,還未得進去呢。
雨塘:娘娘,事情不妙了!
柳笛秋:(聽到外邊談話聲,向窗外)雨塘,你在與誰講話?
雨塘:公子,娘娘來了也。
柳笛秋:(吃驚,忙出門行禮見過娘娘)嫂夫人,小生不知嫂夫人來訪,還望見諒。
嫦娥:(酸楚地,又故作鎮(zhèn)靜)木公子少禮,我也是剛剛到此,恰好遇見你家雨塘。
雨塘:娘娘,公子,大事不好了!
柳笛秋:莫非那閻賊——
雨塘:是啊。那閻賊要來抄家呢。王爺打探到消息,傳話讓公子你去找娘娘——
嫦娥:怎么?找我?
雨塘:是啊,讓娘娘嘛,帶公子和我,到一個妥善之處藏起來——
嫦娥:(稍作思忖)哦,我明白了。王爺定是讓我將他二人藏在我內(nèi)房的暗室中。(對柳笛秋)木公子,你和雨塘且隨我來。
柳笛秋:多謝娘娘美意。小生不想再連累府上,終日藏頭露尾,那老賊斷不會就此罷休。不如到堂前與他理論,是生是死,卻也來得痛快。
雨塘:啊呀公子啊,現(xiàn)在哪里還有道理與他理論?還是隨娘娘去吧。
柳笛秋:禍及府中,小生誠惶誠恐,愧不可當?。?/p>
嫦娥:公子不必如此。即是王爺兄弟,何談禍及府中?公子,請隨我來!
柳笛秋:這?
雨塘:公子,快走吧。
柳笛秋:多謝娘娘恩德?。亚?、雨塘隨嫦娥下)
第七場擄柳
【閻詹青帶眾將士上。
閻詹青:(念)撒下迢迢天地網(wǎng),不信能漏魚和蝦。
下官閻詹青,乃是本朝相國,權傾朝野,炙手可熱,連皇上也對咱畢恭畢敬。只恨那東夷后羿,仗著射了幾個日頭,打了幾回勝仗,便不可一世,目中無人,幾次三番駁回老夫的臉面,只恨得我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今日倒好,他竟將那柳家的孽種藏匿府中,咱回明了皇上,帶了兵馬,直抄他的家去,也泄泄我往日的怨恨。眾將士聽令!
眾將士:有!
閻詹青:進得東夷王府,按我眼色行事,少不得你們的好處。
眾將士:是!
閻詹青:這真是,憑你權高可蓋世,到頭來,雙手一舉戴鎖枷。(下,眾人隨下)
【后羿上。
后羿:(唱)氣洶洶帶著兵馬,老閻賊他動了殺人的想法。
他眼兒窄,容不得半點兒沙。
他心兒狹,恨不得將忠良將活埋殺。
如今他得了王法,直要把我東夷府打爛抄家。
罷罷罷,
柳相國的恩情無價,為著他瞑目在九泉下,
且讓我拚了這風燭命,救柳賢弟那少年華。
【一仆人上。
仆人:稟王爺,閻相國來了。
后羿:哦?有請!
仆人:有請相爺!
【閻詹青帶隨從士兵上。
后羿:不知老相國駕到,有失遠迎,失禮啊失禮!請坐!
閻詹青:(坐下)老夫今日來是有一事相問。
后羿:哦?是何事?。?/p>
閻詹青:問王爺可曾認得柳笛秋???
后羿:(裝作不解的)是哪個柳笛秋啊?
閻詹青:就是那丹青妙手柳笛秋啊!
后羿:原來是他??!認得認得。怎么老相國問起他來了?
閻詹青:那柳笛秋不知天高地厚,放走了赤雁公主,罪不容誅!怎么王爺沒有聽人說起嗎?
后羿:老夫閑居府中,早已不問世事。
閻詹青:好一個不問世事啊!哈哈……
后羿:老相國為何發(fā)笑?
閻詹青:聽說那柳笛秋就在府上小住啊——
后羿:老相國有何憑據(jù)說柳笛秋就在我的府中?他若在我府中,我早早地就綁縛了給相國送去,何勞老相國親自要人???
閻詹青:王爺,老夫今日前來可是有萬歲的圣旨的。那柳笛秋若在府上,王爺還是快快把他交出來,否則——恐怕也是死罪!
后羿:這個本王自然知道,只是我府中并無什么柳笛秋楊笛秋。
閻詹青:王爺既不肯交人,老夫只好讓他們叨擾府上了。來人!
眾隨從:有!
閻詹青:與我搜!
后羿:慢!老相國奉了御旨,老夫不敢阻攔。但若是搜尋不到呢?
閻詹青:若是搜尋不到,老夫自帶兵回去,從此不來叨擾。
后羿:好!今日就暫且依你。請吧!
閻詹青:(陰險地)嘿嘿。王爺,那老夫就不客氣了。搜!
眾隨從:是?。ㄏ拢?/p>
【隨從甲上。
隨從甲:稟相爺,東邊搜過了。
閻詹青:可曾搜得?
隨從甲:不曾搜得。
【隨從乙上。
隨從乙:稟相爺,西邊搜過了。
閻詹青:可曾搜得?
隨從乙:不曾搜得。
【隨從丙上。
隨從丙:稟相爺,南邊搜過了。
閻詹青:可曾搜得?
隨從丙:不曾搜得。
【隨從丁上。
隨從?。悍A相爺,北邊搜過了。
閻詹青:可曾搜得?
隨從?。翰辉训?。
閻詹青:(生氣地)還有哪里不曾搜過?
眾隨從:還有娘娘寢宮不曾搜過。
閻詹青:與我搜!
眾隨從:是?。ㄏ拢?/p>
閻詹青:王爺,我這里現(xiàn)行一步了。
后羿:相爺請便!
【閻詹青下。后羿下。
【二幕啟。
【嫦娥內(nèi)房。柳笛秋和雨塘身藏暗室之內(nèi)。
嫦娥:(唱)熔落日金搖窗紗,裊輕煙香爐寶鴨。
春雨梨花,斗草分茶。卻生嗟呀,又擔驚受怕。
皆為著他,萬千心事難撇下。
柳笛秋:(唱)冷冰冰身在暗室卡,怒沖沖切齒咬牙。
恨切切把蒼天怨殺,意綿綿王府恩情大。
那老蛇蝎官高只會拷打,從不管異族踐踏。
我深怕,王府有兩短三長,倒不如,將個人性命兒拚搭。
我舉步走出暗室去,
雨塘:公子要做什么?
柳笛秋:(接唱)我不能連累王爺一家。待我與老賊將命拚,
雨塘:(接唱)公子怎敵得過千軍萬馬?
那老賊心狠手辣,公子出去也是連累王爺一家。
柳笛秋:(接唱)我左思再右忖,唉,只得將腳步退下。
嫦娥:(唱)問丫頭,窗外可有人聲喳?
玉奴:(接唱)是枝頭鳥鵲啼恰恰。
嫦娥:(唱)窗外可有刀槍嘩?
玉奴:(接唱)是風吹竹林似悲笳。
嫦娥:(唱)我心神定不住,坐立難安下。
看晚照竹林,聽歸巢暮鴉。
玉奴:(接唱)夫人但將心放下,王爺足智多謀自有辦法。
嫦娥:(唱)我念一句菩薩,大慈大悲救下他。
柳笛秋:(唱)我多想手執(zhí)著刀槍劍鎩,驅(qū)馳著汗血寶馬。
將那奸佞剿盡,恰東風吹著堅冰化。
將那惡煞掃凈,若秋葉逢著西風駕。
這才是忠奸自有辨,善惡報不差。
迎著那乾坤朗朗、日月清華,才算我玉在寶匣有善價。
卻冷冰冰身在暗室卡,恨切切把蒼天怨殺。
【赤雁內(nèi)唱:出師捷意氣風發(fā)——
【赤雁上。
赤雁:(接唱)赤雁我再訪南朝花。
直嚇得那皇帝辭了玉駕,百官叩拜了俺韃靼。
赤豹:(接唱)這回咱改換了天下,白帳篷披蓋住粉墻黛瓦。
妹子呵,咱將那閻賊刮,報你三載鐵鎖枷。
將那后羿殺,這人兒能耐高,斷不可留他。
在將那柳公子納,和你做一對兒人家。
赤雁:(接唱)偌大王府搜尋遍,只為何不見他?
赤豹:(遠遠地張望)妹子,那邊樓臺亭閣,是個什么去處?
赤雁:(張望)小妹也不知。我們何不去那里走一遭兒去?
赤豹:那你我就去探探。(圓場)
【嫦娥、玉奴向外張望,正好與赤豹等撞見。
玉奴:娘娘,不好了,是強盜來了!
赤豹:呀!
(唱)好一個美嬌娃,天生的美貌賽梨花。
果然是南國多麗人,好山好水好人家。
喚左右快把美人兒攜,攜回我國中伴鑾駕。
【眾兵士架嫦娥和玉奴,嫦娥驚慌失措地叫道:“你們放開我!強盜!”玉奴亦痛哭道:“快放了娘娘!快放了娘娘!”
【柳笛秋聽到吵鬧聲,急忙跳出暗室,叫道:“住手!”與北朝兵士相斗了幾個回合,救出了嫦娥。嫦娥只在柳笛秋身后拭淚。赤豹欲上前,被赤雁攔住。
赤雁:(認出是柳笛秋,歡喜地)公子莫非是柳笛秋么?
柳笛秋:(并未認出赤雁,冷冷地)正是!你們是何人?
赤豹:我們已攻了你們的城,破了你們的國,如今便是你們的天子陛下了。
柳笛秋:(震驚、憤怒地)強盜!
(唱)罵強盜賊子老饕餮,糟踐我天寶好物華。
只怪我朝中相傾軋,白白葬送了玉輦金駕。
到如今,賊子狼心將我黎民苦欺壓,好一似,錦繡繁華只刮起漫漫黃沙。
這漠漠天涯,頓失卻立命之家。
茫茫江湖,都是了別人的天下。
我怒火中燒氣郁結,一口鮮血染桃花。
喚雨塘,與我將寶劍拿,
雨塘:公子!
柳笛秋:(接唱)你我二人打豺狼,殺殺殺!
雨塘:是!
【二人與眾兵士相斗。赤雁黯然神傷地走到一邊。
赤雁:(唱)聽他言我好害怕,我和他作了仇人冤家。
我為他相思天涯,我為他馳騁戰(zhàn)場沙。
我為他不肯春風嫁,我為他秋風誤了年華。
我為他弱女兒學會刃殺,卻原來滅了國亡了人破了家。
更怎有相守到白發(fā),都是些癡人說夢話。
我罪孽重難贖,他恩情深難答。
云愁霧慘風雷乍,倒不如一縷兒香魂來酬謝。
(向赤豹)哥哥,我們收兵!
【赤雁自刎。眾人大驚,赤豹忙過來扶住赤雁。
赤豹:(痛苦萬分地)唉呀妹子,你這是做什么???妹子!
赤雁:哥哥,我錯了。我們回去!
赤豹:好,我這就送你回去,我們回家!(向眾兵士)撤!唉呀,妹子啊——(下,眾士兵隨下。)
【舞臺恢復了暫時寧靜。
嫦娥:(恍然)王爺呢?王爺!王爺——(下)
玉奴:娘娘!娘娘——(隨下)
【柳笛秋木然地站著。
雨塘:公子——
柳笛秋:我們走吧。
雨塘:到哪里去?
柳笛秋:不知道。走吧。
雨塘:嗯。(二人悵惘地下)
第八場祭夫
【燈光幽幽。
【東夷王后羿之墓。
【嫦娥素服上。
嫦娥:王爺!夫啊——
(唱)哭夫郎揉碎寸腸,新愁舊恨人難望。
芰荷哪堪秋霜重,梧桐寂寥失鳳凰。
我奠一碗兒涼漿,哀告墳前謝夫郎。
是我錯把樓臺上,恨倚欄桿看鴛鴦。
春愁凝到無說處,落紅無情閑逐浪。
竟成了陌路蕭郎,怪那深深庭院鎖紅妝。
到如今,舊江南一望凄涼,草木深深風沙黃。
一片腥膻,四處茫茫。星輝黯淡,月明寒廣。
片時歡娛片時傷,了無痕一場。
聞說山深去處好,中有庵堂寂寂藏。
庵堂就喚作廣寒宮,奉著泠泠水月莊嚴相。
從此紅妝俱縞素,常伴青燈古佛旁。